候田“嗯”了声,赶紧离殿而去。
    傅延祈静静地坐在地上,感受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煎熬。
    在这个时候。
    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候,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帮自己一把,而那个人,最好是——
    眼前一花,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
    傅延祈抬起头来,却感觉所见景象有些模糊。
    “你,你是——”
    对方幽幽一叹,弯下腰来,将他抱起,朝床榻的方向而去。
    当候田再次回到殿里时,看到的便是傅延祈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帐中,夜璃歌双手抵住他的后背,正在帮他疗伤。
    候田吃惊地张大嘴,继而赶紧退了出去,重新阖上殿门。
    傅延祈但觉丝丝凉气渗入四肢百赅,把血脉里蹿动的小火苗给压了下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夜璃歌方才收功,将他的身体平放到榻上,柔声吩咐道:“你休息吧。”
    “母后。”傅延祈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母后,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是贪功心切,记住,练体容易,练心难,想要肉身与元灵相融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母后,可以教儿臣吗?”
    夜璃歌转过头来,眼里闪过丝冽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练这么高深而艰难的功夫?”
    “儿臣,儿臣只是不想将来,受任何人的欺负,做一个真正的王者,顶天立地,叱咤穹苍!”
    “……”夜璃歌默默地看了他许久,确定他没有任何更改的意念,方才点头道,“这也罢了,但我有句话得先告诉你,这套功法相当复杂,练起来见效缓慢,且急躁不得,倘若中间稍有差池,或者你坚持不下去,那么你之前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哪怕是十年,二十年,抑或三十年,都得付诸流水,你能面对那样痛苦的打击吗?”
    “我……”
    “如果你不能,那就放弃吧。”夜璃歌的脸色,像冰一样冷——自来江湖上各门各派,想修炼这套功夫的人何止千万,然最后成功者,廖廖无几,要么是中途被他人所毁,要么被俗务所累,要么自己迷失心智,要么为眼前的困难所阻。
    美色、权利、财货……太多的东西摆在那里,成为陷阱,或者鸿沟。
    “如果你不练这门功夫,至少可以做个平安王爷,倘若你硬要修炼,弄不好成个废人,岂不平白惹人笑话?”
    傅延祈重重一咬牙:“不!儿臣愿意修炼!”
    “你可想清楚了?”
    “是!”
    “好。”夜璃歌点头,“那么从明日夜里,我便教授你最基本的心法。”
    当夜璃歌步出殿门时,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天边风云静止,世界和从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夜璃歌便多了两项“隐秘”的任务,就是悄悄教授两个孩子,以不同的心法,而傅延祈和木夕澈,也学得相当地用功,只是木夕澈的进阶明眼可见,而傅延祈却进展缓慢。
    倘若是一般的孩子,肯定已经怨责夜璃歌偏心,然而傅延祈自己心里清楚,母后教授自己的这套心法,虽然练起来困难,但对自己将来必定大有益处,所以,他始终一丝不苟地习练着。
    夜,静寂。
    傅延祈屏息坐在床上,忽然间感觉,有很多微小的声音,从四百八方一齐涌上来——院子里草虫蠕动的声音,万物悄悄生长的声音,甚至是……一些微小的呼吸声。
    啊!他的心里忽然充满无穷无尽的喜悦,差点大叫起来——他,他竟然通过了一般的官感层,进入宁心境界,下一境界,是魂灭界,据母后所言,修炼到最高级别的,乃是无形界,万物宇宙为一体,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迷惑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可以阻碍自己,意识在宇宙中自由来去,不受任何一丝束缚。
    好希望,自己能尽快达到那样的境界,如果那样,如果那样……傅延祈一颗心,忽然间怦怦乱跳起来。
    可以那样吗?可以那样吗?
    清晨。
    候田迈进殿门的刹那,看见他的主子默默面壁而立,整个人仿佛化成了尊石雕,候田没敢近前打扰,只是垂手立在一旁。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傅延祈方才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好像如梦初醒般,转身朝殿外走去。
    坐在龙椅上,傅沧泓的目光时而扫过立在下方的傅延祈,心下愈发感到惊奇——他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纵然在这大殿之中,却也能自成结界。
    “祈儿。”
    “儿臣在。”
    “工部尚书适才的奏议,你可都听到了?”
    “齐禀父皇,儿臣,都听到了。”
    “那,你觉得如何?”
    “请恕儿臣直立,工部尚书所奏,与事实并不相吻合。”
    “哦?”
    “自来浔州一带,多山脉,坡势陡峭,故驿路通行困难,儿臣觉得,与其损耗大量银两铺设新的驿路,还不若,改用信鸽更为妥当。”
    “信鸽?”殿上众臣均微微变色——这个想法,可谓大胆至极。
    傅沧泓咳嗽一声,将所有人的吸引力给唤回:“众位卿家,以为如何啊?”
    “微臣觉得,可以一试。”
    “对对,不妨一试。”
    众臣纷纷附和。
    “既这么着,”傅沧泓将手一摆,“六部且联合讨论一下,若能实行,那便实行吧。”
    没想到,困扰工部尚书许久的问题,竟然就这样一下子解决了,众人心下均有些意外,尤其是几名本就对傅延祈寄予深望的臣子,更是对他的才德心服口服。
    待众臣离去,傅沧泓方才站起身来:“祈儿。”
    “儿臣在。”
    “你是如何,想到用鸽子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因为,儿臣知道,在浔洲城一带,有人大量驯养野鸽子,用以传递消息。”
    “哦,”傅沧泓点点头,继而又忍不住道,“可你人在宏都,又如何知道浔州之事?”
    “……”傅延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父皇可以允许儿臣说实话吗?”
    “可以。”
    “儿臣,不但可以感应浔州之事,还可以感应天下任何一州一郡之事。”
    “是吗?”傅沧泓微愕——他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了?
    “父皇若然不信,可以小试孩儿。”
    “小试,这就不必了,但是,父皇并不喜欢,你在人前随意透露这手本领,在这个世上,无论做人还是做事,低调一些地好,免得招惹不必要的祸端,明白吗?”
    “儿臣明白了,多谢父皇教诲。”
    “下去吧。”傅沧泓摆摆手。
    傅延祈告诉离去,傅沧泓方看着屏风上的那幅山河谱,陷入深深的沉思中——难道说,这个孩子,真是天下之主?
    回到后宫里,傅沧泓便将这事与夜璃歌说了,夜璃歌听罢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
    “这是祈儿自己的造化,我为他高兴。”
    “他自己的造化?难道这里边,便没有你半分功劳?”
    “我只是教了他入门的窍门而已,至于修行结果,全得看他的悟性,和个人努力。”
    傅沧泓“哦”了声,将手枕在脑后:“你既有这套功法,当初为什么不教给我?”
    “你,可愿意听实话?”
    “行啊。”傅沧泓点头。
    “因为你当时年纪已经大了。”
    “什么?”傅沧泓一口气呛到嗓子眼,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什么叫作‘年纪大了’?我当时年纪才多大?”
    夜璃歌拿眼看着他,傅沧泓只好乖乖闭了嘴。
    “看看这个。”夜璃歌从旁边拿起幅白绢,在他眼前抖开。
    傅沧泓有些莫明其妙。
    然后,夜璃歌又拔下头上的发簪,在白绢上东一划,西一划,白绢很快变得破破烂烂。
    “这——”
    “每个小孩子,就同这白绢一样,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就开始对他们施加影响,有的影响深,有的影响浅,有的影响能伴随其一生,傅沧泓,想想你人生前二十年的经历,是不是这样?”
    “可延祈他——”
    “没错,延祈小的时候,是倍受宫人冷漠,所以养成他孤僻的个性,无法轻易与人接近,但这也有好处,就是能让他能够深入自己的内心,蕴积外人所不知道的力量,而我教授给他的功法,不过是将这些力量凝聚起来,创造属于他自己的奇迹而已。”
    “属于他自己的奇迹?”
    “是的,世间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彼消此长,上天是非常公平的。”
    “那么,你如此尽心地培养祈儿,想来,定然有自己的目的,对吗?”
    “没错。”夜璃歌点头,“我,想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储君。”
    “你还想得真深远。”
    “你不乐意?”
    傅沧泓摇头:“有你这么个贤内助,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如果,你觉得我的安排不够稳妥,可以另作其他打算。”
    傅沧泓没有作声。
    按说,夜璃歌这样做,确实恰当之至,可是他,却说不出来心里那种奇怪的感受,只是翻了个身:“睡吧。”
    ……
    “今天,把你们俩叫到一起,是想让你们比试一下,看看对方的进展。”
    “是。”两个孩子齐齐拱手,亮声答道。
    “看到对面那两棵树了吗?”
    “看到了。”
    “你们各选一个,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自己的意念将其拔起,就算谁赢。”
    拔起?
    傅延祈和木夕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以用意念拔起?这可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夜璃歌后退一步,面沉如水:“试试看。”
    傅延祈与木夕澈各自退开两步,屏息而立,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目标。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两棵树始终一动不动。
    两个孩子额上均已见微汗,但表情却十分地镇定,丝毫不显慌乱,颇有大将之风。
    夜璃歌转身走开了。
    事实上,她……
    没等她脑海里的想法成熟,后方突然传来阵异动,夜璃歌一转头,但见傅延祈所瞄准的那棵树,已然被连根拔起!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禁大声喊道。
    最初的诧异后,夜璃歌很快恢复平静,口吻淡然地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你的道路,还很长很长。”
    “是。”傅延祈立即收了眼中的得意,躬身施礼,“请问母后,祈儿接下来,还该做什么?”
    “回去吧。”夜璃歌的表情依旧那么淡然。
    “是。”傅延祈居然半点不恼,转身便走。
    直到他离开很远,夜璃歌方才走到木夕澈身旁:“可以了。”
    木夕澈淡淡地“嗯”了声,站起身来。
    “你明明已经赢了他,可为什么?”
    “输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是过程。”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世间之人往往只重结果,而忽略过程,是以,太多最简单的道理,反而看不明白。
    结果只是别人努力的显象,而过程,则是能量累积、突变、聚核,裂变,要想悟透这个,却并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夜璃歌什么都没说,转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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