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楼尚在,往事全非。
    将傅沧泓和木夕澈引入楼中茶室,却见室中陈设纤尘不染,夜璃歌便让他们坐了,自己提了铜壶,往院子里汲了井水,又引燃银霜炭,煮水煎茶。
    袅袅茶香在空中弥漫开来。
    “你们要是累了,可往二楼上歇息,我去楼上了。”夜璃歌言罢,将铜炉搁到旁边的木架上,转头走出茶室,踏着木梯脚步轻盈地往楼上而去。
    饮了一杯茶,傅沧泓便站起身来,也往楼上去,木夕澈仍在原处坐着。
    一夕无话。
    三个人大约都有些累了,于是各自歇息,直到第二天清晨,夜璃歌方才下楼,却见傅沧泓负手立在院中,正瞧着那开得大朵而灿烂的天锦葵。
    听见夜璃歌的脚步声,他方才转头道:“昨夜,睡得还好吗?”
    “好。”
    “嗯。”傅沧泓便点点头,将视线转向别处。
    “好久没练剑了。”
    “你有兴致?”
    “嗯。”
    当下,两人便取剑,于庭中起舞,清风飒飒吹来,拂动他们的衣袍,使二人一招一式,看上去就像幅唯美的图画,果然妙不可言。
    一套剑法舞完,两人方才齐齐住手,持剑各立于一旁。
    夜璃歌从怀中掏出方锦帕,近前拭去傅沧泓额上的汗珠,口吻温柔地道:“夫君,且在这里候着,待我去做些可口的饭菜来。”
    “饭菜?”傅沧泓略略一愣,“厨房里有吗?要不,我去外面买吧。”
    “不用。”夜璃歌摇摇头,“我去便好。”
    这样说着,她唇边的笑意更浓:“且让我们试试,寻常人家夫唱妇随的日子,好么?”
    “好。”傅沧泓点头微笑——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渴望着如此,只是——
    “主人。”木夕澈忽然走上前来。
    “你不必叫我主人。”夜璃歌摆摆手,“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木夕澈点点头,“夕澈大胆请问夫人,是否可以观看二楼的藏书,和,试试旁边药房里的药草?”
    “可以。”夜璃歌微笑,“但凡是这院子里有的,你都可以随意取用。”
    “谢夫人。”
    目送夜璃歌出了院门,傅沧泓方才将视线转向木夕澈:“你这性子,倒是与她挺投缘。”
    “夫人,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木夕澈说完,朝傅沧泓敛袖施礼,转身再次走进碧倚楼中。
    约摸过了两盏茶功夫,夜璃歌便掂着菜蔬走回,自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便整治出一大桌精美的菜肴来。
    在碧倚楼的底层,三个人相对坐在桌边,细嚼慢咽地吃着饭菜。
    饭罢,夜璃歌刚要起身收拾,木夕澈已然抢先一步,动作麻利地拾掇起来,夜璃歌倒也不阻止他。
    “沧泓。”
    “嗯?”
    “我想说。”
    “说什么?”
    “谢谢你。”
    “谢我?”
    “对,”夜璃歌点头,“谢你把炎京治理得如此良好。”
    傅沧泓沉默,若是从前,他必定沾沾自喜,可是如今的他,确实内敛了太多——更何况,夜璃歌能看到他的付出,他已经非常开心了。
    “炎京人杰地灵,我只不过,是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人才罢了。”
    “纵然如此,我还是要谢谢你。”夜璃歌深深地凝视着他,眸中是从未有过的真诚,“更让我吃惊的是,百姓们竟然对你的统治,没有丝毫的逆反之心,这才是最难得的。”
    傅沧泓摇摇头:“他们又不是你,对于身边发生的事,从来不会想得太多,只要有人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自然不会闹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们夜府里那一批人,我,我实在——”
    “我知道,他们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必然一生一世感念父亲的恩德,纵然你如今,已贵为天之主,仍然难以让他们臣服,所以沧泓,不若让他们自由吧,让他们愿意去哪里安身,便去哪里安身,好不好?”
    “人各有志,我不会强求。”
    说话间,夕澈已经走回,垂手立于一旁,神色甚是恭谨。
    “夕澈,”夜璃歌转头,眸光温煦地看着他,“你愿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跟我们在一起,不必过分拘束。”
    “谢夫人。”夕澈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子。
    两个人默坐片刻,目光忽然撞到一起。
    “你想说什么?”
    夜璃歌摇头。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心里纵然很多很多的感慨,但到了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天,我们去父亲坟上看看吧。”终于,夜璃歌轻轻地道。
    次日清晨,两人便动身前往郊外。
    夜天诤的墓修得很朴实,墓前一条笔直的青石板道,道路尽头,是一块花岗岩石墓碑,话说这块墓碑,还是夜璃歌亲自刻的,上面只写了夜天诤三个字。
    她心里很清楚,其实父亲这一生,本来也想过过终老于泉下,清平祥和的日子,不招惹是,也不招惹非,只守着她和母亲,哪晓得世事纷纭,偏将他推往权利场中,最后,未得善终。
    夜璃歌在墓前跪了下来,傅沧泓亦然。
    遥遥回想起很久以前,在琉华城里的深深一跪,恍然有如前世。
    “你是这世上,唯一制衡他的武器。”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倘若有,我必杀之,倘若没有,我必友之。”
    昔日种种,言犹在耳,可是旦夕间风云剧变。
    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
    也许,从她诞生之日起,一场关于命运的绝杀就已经开始了。
    安阳涪顼,傅沧泓,这两个男人,到底谁更堪为天下之主?
    是非,对错,抉择,很多时候,只是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让安阳涪顼失去了整个璃国,一念执著,让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得到了天下。
    天下,和她,他的心始终是偏向她的。
    父亲,父亲,当年的你,何等明智。
    “璃歌。”过了许久,傅沧泓方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我们走吧。”
    “你先走吧。”夜璃歌摇摇头,“我想在这儿,再多陪陪爹爹。”
    “好。”傅沧泓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来,默默朝远处走去。
    待到四周完全沉寂下来,夜璃歌望着墓碑,忽然间泪如雨下。
    这纷争的人世,有时候让人疲惫……但是世间种种,只有真实地经历了,方才懂得,什么叫作刻骨铭心。
    爹爹……
    夜璃歌跪了很久,直到双腿酸麻,方才重新站起,转头慢慢地朝后方走去。
    夫妻俩在司空府里呆了十来天,生活相当地平静,每日里闲对云卷云舒,那些血腥的痛苦和过往,都被潜意识地压止了。
    也许,属于他们那一段烈火燃烧的青春,终于谢幕。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有起,有落,有悲,有喜,有愁,有苦,有痛,有泪,有一切意想不到的事……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要经历多少磨合,最后才能悟得,到底是对,抑或是错。
    更或许,世事本没有对,也没有错,有的,只是选择而已。
    选择了一个,必然得放弃另一个,命运是公平的,不会让你全部得到,却也不会让你全部失去。
    “沧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怎么?你觉得……满意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看到炎京城物富民丰,家家户户祥和安宁,我就放心了,想来父亲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
    “若然如此,那咱们明天清晨,便起程回北宏吧。”
    夜。
    深深。
    夜璃歌静静地躺在枕上。
    自与傅沧泓成亲之后,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了。
    他总是喜欢呆在她身边,仿佛离开一秒都不习惯。
    而今夜,夜璃歌特意让他离开,就是想重温一下昔日的少女情怀——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少女情怀,因为她从小跟着师傅行走江湖,见惯险风恶浪,后又从军,刀口舐血,反倒是嫁给傅沧泓之后,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安宁,反倒娇惯出些女儿习气来。
    此刻,听着窗外萧萧瑟瑟的风声,她的心中出奇地宁定——上苍,上苍,我夜璃歌的宿命已经完成,是不是该——
    窗户纸上忽然传来“嗒”一声响,夜璃歌蓦地坐起身来,心中骤然翻起波浪。
    她屏息坐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下地,打开窗扇,却见外面的树枝上,站着一个人,黑色的袍角随着夜风飞扬。
    “你是——”
    “想知道我是谁,就跟我来——”对方的话音像冰一样冷。
    只是稍一迟疑,夜璃歌便飞出窗外,跟在对方身后,迅疾朝远处掠去,丛丛树影在她的下方闪过。
    “还记得这儿吗?”黑影忽然朝下方坠去,稳稳立在一根石桩上。
    “当然记得。”夜璃歌也停在一根石桩上,“这是我习练武艺之地。”
    “很好,”对方点点头,“那你还记得,当初自己许下的诺言吗?”
    “诺言?”夜璃歌略一挑眉,“你是说——”
    “发誓一生一世,守护璃国。”
    夜璃歌倒抽了一口寒气!
    “怎么?”男子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她,“你真忘记了?”
    夜璃歌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白——虽然她现在的身份奇贵无比,但是对于璃国,她确实心存愧疚,不过这愧疚,也因为傅沧泓出色的“政绩”,而渐渐地湮灭。
    “我知道。”男子从她身边走过,“直到现在,你非但不觉得难过,而且还为自己找了个‘出色皇帝夫君’而沾沾自喜,但是夜璃歌,你以为,傅沧泓真地像你看起来的,那样光明磊落吗?”
    夜璃歌沉默。
    “你自己想想看,哪一个帝王是真正能够不手染血腥的?哪一个帝王是可以不动用杀戳便成就霸业的?岂不说当年,他发动一场滔天巨战,杀我子民,掠我山河,即使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停止,对璃国的横征暴敛!”
    “你撤谎!”夜璃歌忽然喊道。
    “我撤谎?”对方微微冷笑,“是,或许在你看来,一切就像现在的市井繁荣这般,百业兴隆,也或者,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夫君,动过任何一次刀子,但是你明不明白,对于一个掌握权势者,倘若他真要除掉谁,或者真做什么,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一个眼色,一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要,自然有人替他做!”
    那人犹不罢休,继续道:“的确,这天下有很多不信邪的人,但更多的,却是那些屈服于权势的人——他们为了谋求生存,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去讨好,巴结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夫君,揣测他的心意,按他的想法行事!你知不知道,璃郡每年有多少税收,流入了宏都的国库?又有多少人,在暗中操控着一切,不让璃郡的世家大族强盛,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有人的力量足够强大得与他作对!”
    “夜璃歌,你不要太天真了!不要以为你的男人,真真实实地是为了你!”
    “那又怎样?”夜璃歌还想辩解,然而底气却略显不足,“至少,璃国的百姓们,不必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因为,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君王!”
    “好一个强大的君王!”对方微微冷笑,“夜璃歌,那么,我们换个角度考虑,难道你努力多年,就是,想为他人作嫁裳?”
    “你什么意思?”
    “傅沧泓强大,难道你就不够强大?他能掌控整个天下,你为什么不能?要知道,帝后,帝后,皇帝和皇后,仍然是有区别的!”
    “我没看到,有什么区别。”夜璃歌的面色,很冷很冷。
    “你没看到区别?那我问你,倘若有一天你不在了,傅沧泓会像现在这样,对璃郡的百姓‘仁慈’吗?倘若他的儿子做了皇帝,会对璃郡的百姓仁慈吗?你真地以为,一国之君,可以坦荡地对待任何一个子民吗?”
    夜璃歌一声冷哼:“照你这样说来,换哪一个男人做皇帝,是完全没有私心的?纵然我自己成为九五至尊,将来也是要后继有人的!”
    “但是你,可以自由选择继位人选!这就是差别!”对方蓦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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