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你折磨得人有多难受。”男人嘶哑着嗓音道。
    “唔——”夜璃歌难得没有跟他犟嘴——这世上很多事,都有是非对错,唯独感情,是说不清楚的。
    “很多时候,你非要折磨得人家难受,你才甘心,是不是?”
    “有吗?”夜璃歌微微嘟起嘴。
    “当然有。”傅沧泓狠狠地咬她,“你就像一只小母狼。”
    “那你是一头公狼……”
    两个人在帐内嘻嘻地笑,外头宫女宫侍们默然而立,鸦雀无声。
    闹腾了大半日,夜璃歌才掀帐起身,坐到妆台前,拈起梳子,理着满头青丝。
    傅沧泓走过来,接过梳子,替她挽髻。
    夕阳淡淡的光芒从窗格子里照进来,使殿中的一切更加暖谧。
    宝髻妆成。
    傅沧泓拈起钗子,缓缓插入她乌黑浓密的发中,左右仔细端详,又伸手去蘸胭脂。
    “我自己来。”夜璃歌一把拉住他的手,把那胭脂取了过来,自己挑了一点,对着铜镜,轻轻在脸颊上晕开。
    “美吗?”
    “很美。”
    傅沧泓慢慢蹲下身子,深深地看着她。
    夜璃歌心中忽然漫过几丝异样,那是她从来没有体会的。
    令人惊奇的感觉。
    她不由抬手,轻轻地将他拥住。
    偎在他怀中,她忽然轻轻地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
    “没有。”夜璃歌摇头——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感情,习惯了面对各式各样的危机,习惯了瞬息之间洞察人心,然后急速地作出决断,正是因为这份魄力和胆量,才让她得以从重重危机中杀出,辅佐傅沧泓成就霸业。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心里,确实比起一般女子,要少很多的柔情。
    在腥风血雨之中,任何的感情,都是多余的。
    情爱之所以令人难舒难离,应当就是因为它的缠绵悱恻吧。
    只是,欲成霸业,就必须得有所舍弃。
    ……
    凤鸣十一年。
    博艺馆动工,《洪览博书》开始编撰,各地士子云集京师,朝堂上下人才济济。
    外朝通达,内宫和睦。
    “哥哥,你在看什么啊?”
    小妙儿走过来,扯了扯傅延祈的袍摆。
    “我在看——凌天阁。”
    傅延妙举眸望去,却见高高耸立的凌天阁,直插入云霄之中,几只鸟振翅飞过。
    “哥哥,凌天阁上有什么啊?”
    “咱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凌天阁那么高,咱们能上得去吗?”
    傅延祈蹲下身子。
    “哥哥?”
    “我背你上去。”
    “哥哥你真好。”傅延妙张开双臂,趴在傅延祈后背上,傅延祈背着她,施展轻功,动作迅速地攀上凌天阁,直至顶层,方才将傅延妙放下。
    “哇!”傅延妙不禁叫出声来,“哥哥,这儿的风景可真美。”
    “是啊。”傅延祈点头——确实很美,壮丽河山尽收眼底,让人心中顿生波澜。
    “哥哥——”傅延妙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龙极殿,“那就是父皇上朝的地方吧?”
    “嗯。”傅延祈点头。
    “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那里啊?”
    傅延祈摇头。
    “为什么?”傅延妙不满地嘟起小嘴,“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傅延祈并没有答话。
    他并不想告诉她,不能带她去,因为她是个女儿之身,纵然她不是女儿身,那个地方,离他们仍然很遥远。
    虽然他是郡王,虽然他是皇长子,虽然宫中上下都瞩目,他将是未来的储君,但是,随着年龄的成长,傅延祈的心性也越来越坚定,他虽然无时无刻都在向往着那个位置,却拼了命地克制自己。
    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
    父皇不喜欢自己,朝廷中的大臣们,后宫的上下人等,对于他的出身——出身,那是他傅延祈今生今世的耻辱。
    虽然他深爱自己的母亲,可是自己的母亲,始终名不正言不顺,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
    他感觉,自己和他,不像父子,更多的,像是对手,在暗中较劲的对手。
    那个男人隐隐地希望他强大,可似乎又忌惮他强大。
    “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傅延祈摇头。
    “哥哥,你不开心是吗?如果不开心的话,我们回去吧。”
    傅延祈怔了怔,忽然蹲下身子,握住傅延妙的手:“妙儿。”
    “嗯?”
    “你喜欢哥哥吗?”
    “当然了。”傅延妙用力点头。
    “那么,无论将来,哥哥做了什么,你都不会责怪哥哥吗?”
    “哥哥?”傅延妙的双眼里充满疑惑——哥哥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回答我。”
    “哥哥,你弄痛我的手了。”傅延妙不满地嘟起嘴,抽回自己的手。
    傅延祈眼里闪过丝失落——他疯了,他真是疯了,才会在这样一个小丫头身上寻找安慰。
    是自己懦弱?还是害怕?害怕这宫禁森严,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会是一个人吗?没有人能够相信,没有人能够依赖,没有人……
    会吗?
    下意识地,傅延祈从怀中掏出枚玉扳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
    心,就那样安定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了,他还有他自己。
    他,还有他自己。
    他会为自己活着。
    傅延妙当然不会懂这些,她只是觉得,今天的哥哥好奇怪,真地好奇怪。
    ……
    “祈儿?”
    夜璃歌走进院子里时,却见傅延祈站在侧殿前,呆呆地看着那扇木门。
    “祈儿你这是?”
    “母后,你说这世间,有没有永远不变的感情?”
    “嗯?”
    “母后,你和父皇,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对吗?”
    “祈儿?”
    “我只是……胡思乱想罢了。”终于,傅延祈涩然一笑,转头朝院外走去。
    “祈儿。”夜璃歌叫住他,“你是不是在想念青璃。”
    “嗯。”傅延祈点头,“母后,你相信吗?大概这世间,只有他对我的感情,是永远不变的吧——只有当两个人之间,不搀杂任何的利益关系,感情才能长久,母后,我很想要这样的一个朋友。”
    夜璃歌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今年才多大?十二岁,怎么会有如此深重的心思?
    “祈儿,你——”
    “母后,从前,祈儿一直不想说,也一直不愿意说——母后您知道,祈儿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在冷宫里长大,冷宫是什么地方,母后应该很明白,那个时候,除了母亲,还有……再没有人多看祈儿和母亲一眼,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是每日里惶恐不安地躲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堵墙之外,就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可是祈儿知道,那个地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母亲……”
    夜璃歌忽然觉得手足有些发凉,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他和他的母亲,都是她和傅沧泓情感纠葛的间接受害者。
    人世间很多事,往往无法用对与错来评判——当初纪飞烟想借着傅沧泓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纪家没落的命运,这原本无可厚非,而傅沧泓对她……
    “你恨我吗?祈儿?如果没有我,或者今日站在这里的,便是你的母亲,而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傅延祈浑身一震,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他恨她吗?
    答案是,不。
    因为她,在他还未习得恨是什么的时候,就用一种温柔的感情,掳获了他的心,他留恋这种感觉,非常地留恋。
    “母后……那您,为什么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难道看到我,不会令你想起母亲,想起那段痛苦的过往吗?每个女人,对于感情,不都是自私的吗?”
    “不是那样的。”夜璃歌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到他的肩膀上,“祈儿,将来长大了,你会发现,人世间很多事,都比男女感情来得重要。”
    “是吗?”
    “是,尤其是对一国之君而言,他绝对不能被自己的感情所束缚和影响,否则,就会招致亡国亡身的命运。”
    “那么父皇呢?母后,他那么爱你,可仍旧得到了天下,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吧?”
    最幸福的男人吗?
    夜璃歌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许,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会觉得,傅沧泓是最幸福的男人,是最成功的男人,没有人看见,过去的那一场场腥风血雨,生死两难,所有的疮痍,都已经被时间抹平,剩下的,只是一条看起来光辉灿烂的大道。
    似乎他是一步登天,便做了皇帝。
    似乎他是天之骄子,终于坐拥四海。
    那些事,那些挣扎、痛楚、伤害,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再没有人相信。
    而年仅十二岁的傅延祈,他,懂吗?
    “母后?”
    “祈儿,不管将来如何,珍惜眼前的一切吧,如果你想念青璃,可以随时出宫去看他。”
    “母后。”傅延祈忽然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孩儿只想知道,这世间有没有比权利富贵,更值得追逐的东西。”
    夜璃歌默了一瞬,才道:“有。”
    “那是什么?”
    “心。”
    “心?”
    “对,你自己的心,人心就像宇宙,很多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很多。”
    “孩儿明白了。”
    拖着长长的裙裾,夜璃歌慢慢地走开了——祈儿,你真地是明白了吗?或许你什么都没有明白,你只是困惑,你只是对这世间很多事,感到困惑。
    ……
    “璃歌。”
    刚刚迈进大殿,傅沧泓满含喜悦的声音便传进夜璃歌耳中。
    “嗯?”
    “快来看看,这是侍讲院撰写的《洪览博书》初稿,你瞧瞧如何。”
    夜璃歌近前,拿起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书稿,捧在手里,翻开来仔细瞧了瞧,但见字字珠玑,所列名录十分地清晰,而且每一个论点都引证充足。
    “不错。”夜璃歌点头,“只要他们认真校对,再加以刊印,推发全国,足称伟业。”
    “连你都这么说,”傅沧泓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侍讲院这一次,确实是下足了功夫,朕要好好地褒奖他们。”
    “臣妾还有个建议。”
    “你说。”
    “想来编撰此书的讲士们,都是饱学之士,何不让他们留在京师,继续为国效命呢?”
    “嗯。”傅沧泓点头,“这一层,严思语定然也顾虑到了,朕想他一定会有所安排。”
    放下书册,夜璃歌绕着圆桌来回走了一圈:“如今天下之事,桩桩件件,皆往正轨上行运,但愿盛世久长,天下人人,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
    “有朕在,你的良愿,一定都可以化成现实。”傅沧泓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语气十分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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