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思语。”
    “微臣在。”
    “听说你门下俊杰云集,这样吧,你且找个地方,让他们谈一谈对天下时局的看法,凡有卓论者,俱可举荐于朕,朕必择优用之。”
    “是,皇上。”
    待严思语从大殿里一出来,百官们齐刷刷地围了上去:“大人,大人,恭喜大人,大人如今可是要鸿图大展了。”
    饶是严思语一向冷静沉着,此时被众人一抬,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很随意地将手一摆:“那是自然,想我严思语数年苦读,为的是什么?自然是画登龙图,登高一呼,天下响应。”
    “是啊是啊。”众臣们不乏有阿谀之辈,此际更是对他大肆吹捧,唯有一人,冷冷然站在旁边,静观着这一切。
    “严大人,不知何时有空,赏光去登云阁一聚?”
    “是啊是啊,严大人,您如今可是位高权重,身为天下士子的楷模啊。”
    “好好好,”严思语拍着胸脯,满口允诺,“本官后日在登云阁设宴,还请各位同僚前往一叙。”
    众人又寒喧了许久,方才各种散去。
    严思语心情极好地进了值房,以简明果决的手法处理完所有事务,然后走出。
    刚出宫门,一乘马车便迎了上来,户部尚书掀开帘子,满脸是笑:“严中枢,请上车吧。”
    “这——”
    “您就请吧。”
    严思语却不过,只得上了马车,马车沿着宽阔的宫道一路前行。
    户部尚书随口道:“中枢,这马车怎么样?”
    严思语捋须点头。
    马车在严府外停下,户部尚书恭恭敬敬送严思语离去,方才调转车头。
    严思语甫踏进自家院门,便见礼物堆得满院子都是。
    他当即愣了愣,站在原处,眉尖一挑:“三元。”
    秦三元应声而出:“大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秦三元很无措,“小的今儿一大早,刚开院门,便涌进来一群人,放下这些东西调头就跑,小的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严思语本想申斥他,未料秦三元摇着手道,“大人,这事可怪不得小的,您看看,咱家这院门——”
    秦三元言罢,走到院门边,严思语定睛瞧时,果见院门被人弄得摇摇晃晃,残破不堪,几乎倒塌。
    他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摆手道:“罢了,明日且再搬一座院子吧。”
    哪晓得当天夜里,户部尚书便送来一辆新的马车,其他官员送丫环的送丫环,送地契的送地契,真金白银古玩玉器琳琅满目。
    直到半夜里,严思语才送走最后一批人,独个儿站在院里,看着那些东西发呆——曾经几何时,他闭门书斋,刻苦攻读,那时无人问津,又几何时,他以一无名小吏,呆在京城,看尽各色人等的脸色,再几何时,他因顶撞上司,而被诬陷下狱,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来,历历在目。
    世事真地如此滑稽?当一个人拥有权利之后,就能拥有所有的一切吗?
    白日的志得意满,忽然间化作飞烟。
    他原本只是想,扎扎实实做一番实事,他原本只是想,报答老师培养之恩,他原本只是想,不辜负帝后的识人之明,但事情的发展,显然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这世上不乏有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攀权附贵,投机取巧者。
    严思语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是他变了?还是他身边的人都变了?
    “大人……”
    严思语摆摆手,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第二日,严思语很早便起来了,穿上朝服出了府门,慢慢朝皇宫大门走去,他的脚步很沉,很稳,坚定而有力。
    一辆辆马车相继驶至宫门处,官员们从车里出来,因看见徒步前来的严思语,一时不由愣住。
    钟声阵阵,从宫门里传出。
    “诸位,请吧。”严思语言罢转头,大步流星地朝宫里走去,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跟在他身后,鱼贯进入宫门。
    早朝之上,百官们依序奏事,一切井井有条,及至散朝,百官们退到东值房,户部尚书才悄悄凑到严思语身边,压低嗓音道:“严中枢,那个……”
    “嗯?”严思语看了他一眼,户部尚书顿时不敢言语了,赶紧着把头给缩了回去。
    三天后,百官们果然收到严思语的请帖,至登云楼一会。
    严思语以各色菜根为席,款待了一番这些京官们,席后又分赠给他们一份礼品,嘱咐他们各自回家再看。
    待百官们回到家中,打开细看时,方见原来竟是自己日前想尽办法送进严府的礼品,如此一来,有人心中惊讶,有人钦佩,有人感慨,但是从那以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这位中枢大人,绝对不会暗箱操作任何事。
    天下,迎来了一个真正的呈平时代。
    身为百官之首的严思语,以他的清正贤明,知人善用,不妒贤嫉能,不任人唯亲,不挟私报复,大度从容,在天下士林中,竖立了极佳的口碑。
    凡投至严氏门下者,只要有真才实学,俱可得到相应的职位,宏都、天下,出现了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士子们争相学习,议指时弊,凡利国利民者,皆能被采纳。
    严思语的门徒、故友、同乡,也渐渐在朝堂中,结成一股强大的势力,盘根错节,把控着京机各个重要的部门。
    ……
    “娘娘。”
    “嗯。”
    “您如此培植严思语,难道就不怕有一天,让他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吗?”
    “倘若严思语连这点自控能力都没有,那么他就不配久居此位。”
    “但,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他们掌握足够多的人脉、权利之后。纵然严思语没有异心,却保不住他身边的人。”
    “这,就要看严思语自己了。”
    “是。”
    待龙七离去,夜璃歌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自小出身显贵,自然是见得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权势,能成就一个人,可也能毁了一个人。
    严思语,你可懂得这个道理?
    烈火烹油,鲜花织锦时,仍有冷眼旁观人。
    世事如局,皆如是。
    “当——”严思语轻轻地棋盘上,敲落一个子。
    “大人,大人。”
    “什么事?”
    “有两位侍讲院的贡生来访。”
    “请他们客厅奉茶。”
    待严思语一进客厅,那两名贡生立即站了起来,齐齐躬身行礼:“学生见过大人。”
    “免礼。”严思语摆摆手,“两位,请坐。”
    两名贡生谢了座,方斜签着身子坐下,其中一名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学生来得唐突,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严思语摆摆手,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大人,学生终日在侍讲院中抄抄写写,深觉无味,故此想放一个外官的实职,办几件实事。”
    “哦?”严思语点头,“却不知,你想外放至哪里?又要做个什么实职?”
    “学生不才,愿到吴州府做一小小的通判。”
    “通判?”严思语先是一愣,继而沉吟道,“这却也罢了,你在侍讲院习学多年,熟知我朝典章制度,通判这个职位倒也恰当。”
    那名贡生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你呢?”
    “大,大大人,”该名贡生看起来,有些心怯,故此说话也很有些结巴,“学,学学生只,只想做个地方学按……”
    “学按?”严思语沉吟——这学按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因主管数州乡学、县学、州学之事,兼主持各级考试之责,可谓是位低权重,而且考试一径,也牵涉到各个学子的前途,是以对学按本人的要求,不但需博学多才,更需人品贤德。
    “大,大人可是觉得学生蠢钝,不堪其用?”
    “不。”严思语摆摆手,“这样,五天后京鸿书院开院,各方才子云集,你且先去主持主持。”
    “是,大人。”
    事情办妥,两名贡生站起身来,俱各掏出一个信函,恭恭敬敬地呈上:“大人,些微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且搁那儿吧。”
    两名贡生这才完全地放下心来,十分踏实地离开严府,各自回家。
    待院门阖拢,严思语这才起身,将那两个信封拿起,拆开看时,但见俱各是一千两银票,双眸不由跳了跳——再仔细思之,一通判一学按,月俸不过十两,年薪加起来也不过一二百两,要多少年,才能凑齐这一千两银子?他们在自己这里“支出”了一千两,将来只怕也是要向百姓们悉数要回的。
    要想全国上上下下,一清如水,只怕是困难啊。
    当下,严思语拿着那两封信进了内室,将其收进一个柜子里,再提笔在日志上记下——今日收某某,某某银两千两。
    做完这一切,严思语瞑目细思,自己今日所行之事,可有上愧天地神明,下愧于己,中愧于友人者?
    无。
    自来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他严思语行事光明磊落,就算打开院门睡觉,也不怕有盗贼或者刺客。
    话说不久之后,果有盗贼光临严府,可他在书房里翻找出的,却只是一本记满人名的帐册,以及另一本开支帐薄,所有银两的来龙去脉,记得一清二楚,此盗贼看了大受感动,非但没有再找严思语的麻烦,并且从此以后,发誓暗中保护严思语的人身安全。
    世间君子,坦荡磊落如斯,着实难得,难得。
    ……
    “皇上,这是士子们对当下时世的看法,以及解决之道。”
    “哦,呈上来。”
    接过奏疏在手,傅沧泓细细观之,果见条分理析,言辞精妙,果然是字字珠玑,不落俗套,通篇无一句空话套话,全是抓住要害,一击痛处。
    “照此看来,若逐条行之,天下可大兴矣。”
    “正是如此,皇上。”
    “严思语,你做得很好,从即日起,朕将赋予你任命三品以下官员的权利,凡各州各府的吏员,你可直接挑选任命之。”
    “皇上?”严思语大吃一惊——任意挑选、任命朝廷三品以下的官员,这是多大的职权,皇帝竟然——
    “怎么?”傅沧泓定定地看着他,“你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自己?”
    “微臣……”严思语眼前闪过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他能够相信自己吗?能够相信自己,可以抵御来自外界的一切压力、诱惑吗?
    “倘若,你觉得现在不是时机,朕……”
    “不。”严思语立即答道,“微臣绝无此意。”
    “那你——”
    “微臣愿誓死效忠皇上,自此以后,竭尽全力,辅佐皇上成就霸业!”
    “好!”傅沧泓点头,下了丹墀,伸手将严思语扶起,“自此以后,你就是朕的股肱之臣,整个天下的中流砥柱!严思语,朕希望你永远禀持当初入仕时的心志,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要放弃,绝对不要放弃,不要动摇,如果你不能为国为民,不能恪守你的诺言,朕,也会随时收回你的权利,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
    “很好,严思语,你记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一个男儿应该去完成的壮志——天下真男儿者,不会把目光局限于一家一室,也不会只斤斤计较于眼前的得失,更不会和庸夫俗子一般,缠绵于儿女情事,誓要立一番伟业,垂名青史!倘若朕能做一代明君,你,将是后世千千万万人,引以为傲的良相!”
    “微臣……”严思语心中刹那充满了无尽的热情,喉头哽咽。
    “你不会是一个人。”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他,“只要你往正道上走,就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转过身,严思语一步步走了出去,他的心中,怀着莫明的热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生逢其时,他所畅想的鸿图伟业,正在他的眼前,慢慢地,慢慢地展开——
    皇上,微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微臣,会让整个天下,看到微臣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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