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些年来,难道都未曾许人?”
    “贱妾若说,此生心中只有大人一人,大人可信?”
    严思语没有言语,只是心中微痛。
    两人便不再言语,只有桌上的烛火,微微颤动。
    “……倘若你愿意,便在此间住下吧。”
    女子却站起身来,淡然道:“不用了,为大人声誉着想,贱妾还是离去较好。”
    “可是——”严思语想了想,“那我替你安排个住处吧。”
    “也好。”这次,女子却没有推辞,接受了他的好意,严思语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你且坐坐。”严思语说罢,站起身来,打开房门,“三元。”
    “大人。”
    “你且去找家干净的客栈,订一间上房,嘱咐店家好好照顾。”
    “是,大人。”
    “既如此,宛萍告辞了。”女子起身,朝着严思语款款一拜,旋即起身离去。
    ……
    “情况如何?”
    “……这严思语,还真是个不通人情的狠角色,居然没有留下她,而是安排她去了外面的客栈。”
    “哦?”站在廊下的男子捋了捋须髯,这却也在他意料之中——严思语多年未娶,朝中人人猜测,他必有一段陈年情事,料不到却是这般。
    “大人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此事……”周立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玉球,“万万急不得,若是让严思语察觉出什么来,反倒麻烦,只能徐徐图之。”
    “是。”
    “你且下去吧。”
    管家再应一声,退了出去。
    周立回到书房,坐于窗案前,开始沉思——安排宛萍进京,是恩师的安排,却也是他自己的小意儿——倘若严思语不倒,蔡明捷只怕永无翻身的机会,而严思语如今圣眷正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倒台”的,于是周立思谋着,能不能借茹萍这根线,和严思语套套近乎,哪晓得,这位严上卿还真是水泼不进,怎么都无可奈何。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蹭蹬仕途多年的周立,也觉着自己,有些看不明白了。
    而此时,严思语又是另一番心境——宛萍的到来,勾起他心中一段往事,那个时候,他在书院里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同窗们或斗鸡走狗,或八方寻求晋身之途,唯有他,只是抱着书本苦读,被时人讥为书呆。
    而这宛萍,却是书院里一位夫子的女儿,生得体态娴雅,性情温顺,工诗书,善琴曲,是书院里不少男子爱慕的对象,可这宛萍单单只瞧上严思语。
    她并没有像寻常陷入热恋的女子那样,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热烈的爱,只是偶尔守候在窗外,默默地看他一眼。
    久而久之,严思语还是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丝毫回应,一则他潜心求学,实指望将来有一番作为;二来,对于这男欢女爱之事上,他确实比一般人“愚钝”。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也许两人今生都没有交集的机会。
    那日恰是仲春,夫子放了假,满院的学子成群结队出去踏青,唯有严思语,仍然留在书院里伏案攻读,蓦地,他听得院中传来声惊叫,跑出屋看时,却见一只花瓶掉在地上,跌得粉碎,旁边站着手足无措的宛萍,一张脸像雪一般白。
    “怎么了?”他赶紧上前。
    “这……”宛萍眸光散乱,“这是爹爹最喜欢的古董花瓶……”
    严思语瞅了眼地上的碎片,什么都没说,只是找来扫帚和竹箕,把碎片给清扫干净,淡然对宛萍道:“没事的,夫子心痛的,是你,而不是这只花瓶……”
    可宛萍还是觉得很不安,不知怎么,一把将严思语抱住,呜呜哭出声来。
    严思语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安慰道:“没事,一定没事,不然,我就说是我,是我打碎的。”
    宛萍抬眸,眼里闪过丝惊诧。
    那日,夫子回来,严思语果然说,是自己失手打了花瓶,夫子发了一通脾气,令严思语抄写三百本书,以抵偿花瓶,严思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从那以后,严思语连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了,除了完成功课之外,还得抄书,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比其他学子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而且练得一手好字,宛萍因为这个缘故,常常私下里做一些好吃的,偷偷拿给他,两人便如此相熟起来……
    四年后,严思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且很快通过乡试、会试,准备入京应考,在临走前一天,他找到宛萍,许下终身的誓言,言说将来倘若高中,必定大红花轿相迎,而宛萍,以一条手帕,作为订情之物……
    谁料世事倥偬,严思语进京之后,没来得及参加考试,却先招来一场无妄之灾,因在言语上得罪了几个官宦子弟,被投下狱,幸而后来为冯翊所救,并投到冯翊门下,待他自己稍稍安定,立即遣人去书院打听,结果传回的消息说,宛萍父亲病故,其母带着她,扶枢回了老家,尔后去向不明……
    只是,自己当年这段情事,甚为隐秘,所知者极少,怎么会……怎么会……
    倘若不是眼下京中形势复杂,他又身处微妙,倒是极愿意让宛萍住在自家,况且,他也并非是那起不守信诺之人。
    “三元。”
    “小的在。”
    “你这几日,多去客栈走动,仔细留意,看有什么人,和宛萍来往。”
    “是,大人。”
    ……
    手持银勺,舀了勺汤汁,放到唇边仔细吹了片刻,夜璃歌才轻轻凑到傅沧泓唇边。
    他启开双唇,慢慢地咽了下去,夜璃歌这才拿了丝巾,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汁渍。
    “你觉得怎么样?”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轻轻眨眨眼皮。
    夜璃歌搁了碗,瞅着他嫣然一笑:“你只管歇着吧,外面的事都有我料理着呢,乱不了。”
    傅沧泓仍然不言语,只是再眨眨眼。
    “对了,我昨儿个,忽然有了新想法——沧泓,我想让祈儿学着处理政务,你觉得如何?”
    傅沧泓先是微微瞠大眼,然后再点头。
    “那你,好生歇着吧。”
    夜璃歌站起身来,放下锦帐,徐步走出寝殿。
    “姣杏儿,郡王殿下呢?”
    “齐禀娘娘,郡王殿下这些天,一直在城郊的行宫里,到今儿个还没回呢。”
    “这我倒是忘了,那,你先退下吧。”
    “是。”
    坐在桌边喝了盏茶,夜璃歌才想起什么来,起身进了内室,启动机关,闪入密阁中。
    “龙七。”
    “属下在。”
    “这几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异象?”
    “齐禀娘娘,一切如常。”
    “哦。”夜璃歌点头——看来,严思语果然遵守了和她的约定,并不曾走漏傅沧泓中风之事。
    “我记得,火统领临走之时,是不是把所有事务,都交与你了?”
    “是。”
    “那么,你应该很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是。”
    “本宫希望,你能尽忠职守。”
    “是。”
    “传一道密诏给严思语,让他奉诏,自明日起,总领朝堂所有事务,凡文武百官,皆听其号令。”
    “娘娘。”龙七沉吟,“这个职权,是不是太重了?”
    “太重?”夜璃歌眸底闪过丝冷光,“难道凭你的能耐,还控制不了一个严思语吗?”
    “属下……遵命。”
    ……
    次日。
    百官们手持玉笏,依序进殿,却发现龙椅之上空空如也,再联想起前日发生的事,不由个个眸露猜疑。
    “严大人到——”
    陡然听得曹仁的声音,众人俱是一怔,然后齐齐转头,却见严思语在前,曹仁毕恭毕敬跟在后方,徐步入殿。
    这——
    众人脸上均是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却说严思语,稳稳上了丹墀,曹仁手一挥,即有两名宫侍,抬着把栗木嵌金,且铺着水貂皮褥子的座椅走来,放在严思语身后,严思语旋即沉身入座。
    曹仁“哗”地甩响袖子,抽出卷黄绫抖开,随即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即日起,擢升上卿严思语为中枢,凡朝中事务,文武百官,皆遵其意,不得有违。”
    众臣各各面面相觑,欲要哗然,却又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赶紧噤声,虽然心中百味杂陈,却只能隐而不发。
    “恭喜严中枢。”
    “恭喜严中枢。”
    “恭喜严中枢。”
    “严中枢,请治事吧,奴才就不打扰了。”曹仁把圣旨交与严思语,侧身慢慢退开。
    严思语手捧圣旨,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声音清朗:“本官不才,蒙圣上隆眷,暂代中枢之职,自今日起视朝理事,还望各位同僚诚心协力,兴天下,富百姓,成大业!”
    “臣……”众臣说了一个字,才觉口误,赶紧又道,“我等遵命。”
    接下来,便是例行朝事,六部尚书将所有事务逐一禀报,严思语很快作了批复,条分缕析,处理到位。
    约摸用了两个时辰,所有事务处理完毕,严思语宣布退朝,众臣鱼贯而出。
    话说,对于此番“变故”,众臣们心中着实没有半点准备,很是有些“措手不及”,因而肚子里积了不少的话,可到底没法儿说,及至回到各自的府宅,那便什么牢骚都出来了。
    尤其是蔡明捷府上,此时更是集中了一批不得志的官员——所谓不得志,一是没有真才实学,只想着走旁门左道者;二是跟严思语不对付的人——严思语确实有才,而且有德,只是他向来耿介,不愿与“乌合之众”来往,是以不免得罪些小人;三是跟蔡明捷本来走得近的人,虽然暗悔当初“投错门路”,但要想抽身,却很难,不得已继续向蔡明捷靠拢。
    “蔡大人,如今这严思语,果然是风头正健啊,先是办了几件大事,现又升了中枢,看来这朝廷,怕是他一人说了算。”
    蔡明捷端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严思语升任中枢,本在他意料之中,但事情真正发生,还是让他十分不快。
    “诸位,诸位——”他抬手往下按了按,“诸位且静一静。”
    众人顿时沉默。
    “严大人的学问、人品,满朝里有口皆碑,所以,严大人擢升中枢,实乃名至实归,难道诸位觉得,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中枢吗?”
    众人顿时缄默。
    “本官承认,从前对严大人,有诸多偏见,不过自即日起,本官当全心全意,追随严大人,唯严大人之命是从。”
    众人面面相觑——有不屑的,有惊讶的,有跺脚的,总而言之,难以形容。
    “诸位能到这里来,是看得起我蔡某人,不过蔡某人也有句话,严大人纵有千般不是,但有一点却值得肯定——那就是他竭诚为国,从不存私,身为文官,难道我们不该学习他的精神吗?”
    众人再次默然。
    “今日暂且到此吧。”蔡明捷说着,端起茶盏,众官员顿时知趣地站起身来,各个离去。
    周立走在最后,仔细留意着蔡明捷的面色,半晌才抽身而去。
    ……
    夜色深浓。
    蔡府后院角门开启,一人匆匆而进,仆役随后紧闭院门。
    书房。
    蔡明捷一手慢慢抚弄着架上的花瓶。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恩师。”年轻男子先深深地行了个礼,“恩师真地打算,自今尔后,唯蔡明捷马首是瞻吗?”
    “不然呢?”
    “学生……”周立看着他,眼里有几许疑惑。
    “严思语这个人……从前是为师把他想得简单了。”蔡明捷一行说,一行继续擦拭着花瓶,“仔细思之,他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其过人之处。”
    周立沉默不言。
    “你啊,你就是少了他那份定性,倘若你能心坚意定,成就早在为师之上。”
    周立动了动嘴唇,并不言语。
    “京师繁华地,容易人心躁动,都想着求名求利,离那名利,反而远了。”
    “是。”
    “为师知道,你年少气盛,有多少话,必定是听不进去的,只是以后人事经历得多了,自会明白这官场是怎么回事,只是眼下,为师奉劝你一句,多听少说,便不会给自家惹来祸患。”
    “是。”
    “你到这里来,必定是希望为师能给你指点迷津,再则,你的心志抱负,也确在我所有弟子之上——眼下我并无旁的窍门可传授于你,唯有一句话,你可要千万记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不忍,则乱大谋,欲要成大事,忍耐和磨练,都是必须的。”
    “谢老师指教。”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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