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夜璃歌向来豁朗,此时也不禁微微红了脸庞,轻啐一口转开头。
    初为人父,其实不是,应该是再为人父的巨大喜悦,确实让傅沧泓格外开怀,这段日子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一种轻飘飘的,巨大的喜悦之中,无论看什么,做什么事,都是兴兴头头的。
    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感激上苍赐给自己这样一个孩子,感激夜璃歌给他带来的一切。
    他很开心,很开心自己能拥有这一切。
    为了这一切,他可以做任何事,他可以把整个天下治理得更加太平。
    ……
    “娘娘。”
    “嗯。”
    “如今娘娘可是皇上心头的宝贝呢,哪怕是咳一声嗽,也能让皇上心头紧揪。”
    “姣杏儿。”
    “奴婢在。”
    “你很想嫁人了,是也不是?”
    “娘娘。”姣杏儿目光躲闪。
    “思慕良人,乃是人之常情,倘若你看上了谁,不妨告诉本宫,本宫自会为你作主。”
    “娘娘,没,真地没有。”
    “真地没有?”
    “真地……没有。”
    “那好吧。”夜璃歌轻轻一叹,“倘若有了,一定要告诉本宫。”
    夜璃歌言罢,转身朝御花园深处走去,姣杏儿站在原地,微觉错愕。
    别说皇帝,就连她都觉得,娘娘真地好奇怪——明明已经拥有天下女子最最羡慕的一切,可她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开心。
    娘娘,您在想什么呢?
    终于,四周的一切安静下来,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些天被大把大把的人呱噪得厉害,她自己却深觉疲惫不堪。
    随意在一棵树边坐了下来,她背靠着树干,抬头望着天空——
    “爹爹……”
    一声轻唤未及出口,泪水却已先渗出眼眶。
    你在九天之上,可否看到了女儿的“幸福”?
    女儿很幸福,对不对?
    或许在世间每一个人看来,女儿都很幸福,对不对?
    他们说,女儿很幸福。
    可幸福是什么呢?
    幸福就是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幸福就是爱他?也被他爱?幸福是生一个孩子,成为母亲?
    我不知道……
    父亲。
    “臣女之志,不在后宫,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想起当初的信誓旦旦,夜璃歌忽然觉得很好笑,特别特别地好笑,什么志在天下,到最后,却也是这样庸俗收场。
    只是……傅沧泓他把这方天下治理得很好,他——是一个出色的君王,我本不该苛求太多,不是吗?
    或许,天命已经完结,夜璃歌也该离开了。
    如果世上能有第二个选择,我会不会选择,自由地,像鸟儿一样飞呢?
    傅沧泓……念及这个名字,心脏忽然一阵微微地扯痛。
    原本只是以为,欠了他,只要还完,便不会再有任何干系,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原来夫妻之间的情感,根本不是欠或者不欠如此简单。
    那么绵绵密密,千丝万缕,看不见,理不清,欲诉还休。
    天,黑尽了。
    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回走。
    隔着长廊望见那人,抱着孩子在殿里不停地徘徊,时而转头看向殿外,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泪水忽然间潸然而落。
    她默然良久,方才慢慢穿过中廷,走进殿门。
    “你回来了?”傅沧泓的眼里刹那涨满惊喜,“快来瞧瞧咱们的孩子。”
    夜璃歌走过去,接过小延珏。
    傅沧泓顿时如释重负,心里那丝担忧也随之散去。
    “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有。”
    “那就让人传膳吧。”
    “好。”傅沧泓点点头,转头对姣杏儿道,“传膳。”
    “奴婢遵旨。”姣杏儿略蹲了蹲身子,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宫侍们流水价般呈上精美的晚膳,夜璃歌和傅沧泓相对而坐。
    傅沧泓见碗里有夜璃歌最爱吃的山菌,便挟了两块,放在她碗里。
    “娘娘,把小皇子给奴婢吧。”姣杏儿走过来,嗓音很轻很柔地道。
    夜璃歌点点头,把襁褓递给她,姣杏儿抱着小延珏走开,让夜璃歌安心用膳。
    “朕已让礼部筹备大典,庆贺珏儿百日之喜。”
    “我看,还是推迟到他周岁时,一起吧。”
    “为什么?”
    “前次为妙儿庆生,这才过了多久?又庆生?百姓们该抱怨你奢靡浪费了。”
    “哪有的事?”傅沧泓摇摇头,“我看是你想得太多了吧。”
    “真的,”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虽然现在内库丰裕,皇室也不该过度张扬,就按我说的办吧。”
    “好,听你的。”傅沧泓言罢,又挟起半棵人参放进她碗里,“好好补补。”
    两人吃过饭,宫侍们上来收拾了碗筷,傅沧泓退去歇息,夜璃歌起身走到摇篮边坐下,一边轻轻哼着歌儿,一边慢慢地摇晃着。
    “一只船儿摇啊摇,穿过小小桥,一只桃儿水上轻轻飘,飘啊飘啊飘……”
    “唱什么呢?这么好听?”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男子淳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从男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的,像兰麝般的香气。
    夜璃歌偏过头。
    几缕湿湿的黑发从男子额前垂下,搭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末端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儿,灵巧地渗进夜璃歌的衣衫里。
    气氛微微变得暧昧起来。
    男子低头,两人便忘情地亲吻起来。
    从身体里泉涌而起的快感,让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璃歌,我们,我们去……”
    男子无比焦迫地道,然后俯身将夜璃歌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
    锦被凌乱。
    男子躺在枕边,不住地微微喘息着。
    夜璃歌也没了往日那份清冷,而显得娇媚动人。
    男子翻过身,把她抱入怀中,又开始亲吻她的额头、脸庞。
    发现夜璃歌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他把她的头掰过来,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在想什么?”
    “没有。”
    “告诉我,在想什么。”傅沧泓说着,把手伸到她的腋下,轻轻抓挠,夜璃歌顿时痒得受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快说实话,在想什么。”
    “我在想——”夜璃歌眼珠子转了转,却无言可答——老实说,她什么都没想,再说这个时候,谁又能想得出什么来?
    傅沧泓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歌儿,我刚刚在想——”
    “你在想什么?”
    “等珏儿长大了,我就把皇位传给他,然后咱们俩,或纵马江湖,或隐居山林,从此不再过问红尘俗事,你说,好不好?”
    “传位?”夜璃歌黛眉微微挑起,“你好端端地,做什么提这个?再说,祈儿的表现,不是一直都很出色么?”
    “我相信,珏儿长大了,会比他更出色。”
    “沧泓?”
    “难道你觉得,我说错了?”
    “不是那个意思,沧泓……我是觉得,现在珏儿还小呢,这事最好搁下,以后再说。”
    “好吧。”傅沧泓含含糊糊地答应。
    夜璃歌已知他动意,可又不便深劝。
    其实,她真不愿意动摇傅延祈的地位,可即便她不这么想,却保不齐,朝廷上其他人,当如是想。
    接下来的日子,夜璃歌用心照顾小延珏,傅沧泓仍然勤谨打理政事,自统一钱币、科考两件大事后,傅沧泓又听从朝臣们的建议,整修了数个州郡的驿道,使得百姓们的来往更加便利。
    仔细思之,似乎所有的事都走上了正轨,朝着他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
    “皇上。”
    “火狼。”
    睁开双眸,看着那个慢慢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傅沧泓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然——他老了。
    “皇上。”火狼唇边第一次绽开无比真诚的笑容,“能看到皇上有今天,卑职很开心,非常地开心……”
    “这,也是你的功劳。”
    “卑职不敢居功。”
    “卑职只是有一个请求。”
    “你说。”
    “卑职想……离开京师一段日子。”
    傅沧泓并没有多问,只是淡淡点头:“什么时候走。”
    “明晚。”
    傅沧泓再次点头。
    “皇上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了。”
    看着那个身影有些萧索的男子走到殿门边,傅沧泓终于忍不住道:“你,你还会回来吗?”
    火狼抬起的手僵在空中,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走吧。”终于,傅沧泓的声音再度响起。
    火狼这才伸手拉开门,旋即,冷冽的风吹进来,卷得他的袍摆飒飒飞扬。
    傅沧泓怔然地坐在椅中,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然后他记起一个人来。
    那个他始终不愿意直面的女人。
    好奇怪,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见过她。
    她去哪里了呢?是在宫外等着火狼吗?
    ……
    火狼慢慢地走着。
    这是他所熟悉的地方,每一砖每一瓦,都倾注了他的感情,如今要离开了,心里却并没有半丝不舍,或者其它。
    刀光、剑影、阴谋、仇杀、篡位、争权、夺利……他大概是最清楚整个故事前前后后的唯一证人。
    可如今想来,那些被世人所津津乐道的情节,却被他悉数遗忘,唯一记得的,只是那个女子楚楚可怜的眸光。
    飞烟。
    飞烟。
    这世间男女的缘分,要怎样才能梳理得清?倘若我能知悉后情,当初是否还会那样,将你推上一条不归的绝路?
    试想当初,我竟那样冷漠地,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着她为他悲伤,为他落泪,为他苦苦挣扎,耗尽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那个时候我笑你痴笑你傻,而我自己又何曾不傻?
    如今,所有的恩怨都已经了结,该放下的,都已经放下,我去陪你,我去陪你,我去陪你啊……
    火狼迈出的脚步,忽然凝固,只因前方的道路上,立着抹楚楚的人影。
    他不由屏住呼吸,半晌方才相信,自己并没有看花眼。
    “娘娘?”
    对方揭去风帽,露出绝美容颜。
    “娘娘……”
    “我来送你。”
    “多谢娘娘。”
    “把这个,给她带去吧。”
    火狼伸手接过,但见是一枚同命锁,上面还镌着个“祈”字。
    “娘娘,请多保重。”
    火狼说完,蓦地转身,加快步伐走出浓密的夜色里。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夜璃歌方才飘身而起,飞向天定宫的方向。
    ……
    “他果是走了?”
    才撩起纱帐,便听得男子淳厚的嗓音响起。
    “嗯。”
    褪去外袍,女子在他身侧躺下,见他一脸郁郁不乐,道:“你想留下他?”
    “心不在了,纵留亦无益,不若放他自由。”
    “你倒是豁达。”
    男子笑笑,伸手揽过她纤细的腰,便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走了,这宫里的事——”
    “你不必忧虑,火狼是个细心之人,临去之时,必定已然做了仔细的安排。”
    “看来,你们还真是知己。”
    “你不会懂得……”男子忽然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
    “不会懂得什么?”夜璃歌还是头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吻说话,眼里不由闪过丝诧异。
    “他……喜欢我。”
    “什么?!”
    “别那么惊讶,只是一种子侄辈的关切,火狼他,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其实他,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夜璃歌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确实也是。”
    “可惜我却想不到,有什么法子,可以好好地报答他。”
    “若你能好好地治理天下,便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好好地睡吧。”夜璃歌说着,凑唇在他的额头上,深深地,深深地,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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