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涛是个朗眉星目的中年男子,隐约可以瞧见年青时的风采,待人接物也很客气,让严思语并无半点拘束感。
    两人就地方上的风情人物交谈了一番,严思语方就着做买卖为由试探道:“观贵地的百姓们,生活似乎都格外清贫……”
    “哪里。”薛元涛摆手止住他,“肃州的豪绅贵户多的是,只是阁下没有见到而已。”
    “哦?这怎么说?”
    “阁下无须忧虑,若诚心想在此处立一番事业,薛某自会大力相助。”
    “薛大人一心为民,真让在下感动,那在下再四处走动走动,改日再来拜访大人。”
    “好。”薛元涛脸上满是笑意,站起身来,将严思语送出了门,看着他离去,方才折回院中。
    “阜洪。”
    “小的在。”
    “你去查查,这个严敬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大人。”
    能在肃州城稳坐刺史之位数年,薛元涛自然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手中掌握着一套自己的信息网络,能在第一时间搞明白,跨进肃州城每个人的底细。
    那个严敬,表面上看去温文尔雅,毫无杀伤力,眸中却总是跳荡着一股精气,绝非是底层老百姓。
    莫非——
    薛元涛心中一咯噔,额头上的汗嗖地便下来了,但他转念一想,又立即否定了自己刚才刹那闪过的念头——肃州离京城几千里地,料来百姓们掀起的这点风波,还不足以惊动朝廷,况且自己,况且自己……
    薛元涛心中惊疑不定,盘算来盘算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师爷走过来:“大人。”
    “何事?”薛元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道。
    他很少这样,故而师爷自己倒是被惊了一跳。
    薛元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道:“说吧,何事。”
    “大人,流氓头目陆三在外面等着您呢。”
    薛元涛“哦”了声,脸色显得很难看:“他怎么在这个时候跑来了?你去,打发了他。”
    “大人,”师爷有些为难,“陆三是个什么角色,您又不是不知道,倘若他闹起来——”
    “闹起来又怎样?关到大狱里去!”师爷顿时不作声了。
    薛元涛显得很烦躁,来回走了两步,方有些咄咄逼人地道:“去,问他到底想干嘛。”
    “他说了,要五百两银子。”
    “什么?!”薛元涛差点跳起来,“五百两?!”
    “嗯。”见薛元涛满脸难色,师爷压低声音道,“大人,我看还是给他吧,就当为自己消灾免祸。”
    薛元涛默然良久,才哼了声,转头走了。
    师爷知他是允可,也转身走了,自去办理。
    阜洪回到衙门里时,已经是晚上。
    “查清了吗?”
    “没有。”阜洪摇头。
    “嗯?”
    “这个人,好像只是一个过路客,前天晚上坐着辆马车进城的,进城后住在来福客栈里,我找客栈的掌柜打听过,他们只有主仆二人,连日来走街串巷,似乎,真的只是准备开店做生意。”
    薛元涛听罢沉吟,轻轻拈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不过他到底小心谨慎,吩咐道:“这样,你且带两个衙役去,作百姓打扮,仔细查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再来报。”
    “是,大人。”
    来福客栈内,严思语盘膝坐在床上,脑海里闪过在肃州城看到的一幕幕。
    为什么闹事的百姓们突然消停了?
    而薛元涛的肚子里,又藏着什么?
    秦三元站在旁边,忽然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呵欠。
    薛元涛抬头看他一眼:“如果困了,去睡吧。”
    “大人……”秦三元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没事。”严思语摆摆手,“正好有些事,我想一个人静静,仔细想想。”
    “那,三元告退。”
    且说秦三元去后,秦思语苦不得计,看起来,还是得明日清晨再出去走动走动。
    第二天,店伙计送来简单的饭菜,主仆俩吃了,严思语带着秦三元出了客栈,可没走多远,便感觉身后有人盯梢,他当即停下,走到一个摊子前,佯作细看上面的摆设。
    背后那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去,严思语一思忖,索性带着秦三元进了茶楼子,坐下听起曲子来。
    眼见着时光渐近晌午,盯梢的人终于忍不住,自己走了,严思语抬手让秦三元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话,秦三元点点头,起身去了,严思语却仍然坐在原处听戏。
    约摸过了两刻钟功夫,盯梢的人回来,见严思语还在,也就没在意旁的。
    就这样,严思语听了一天的戏,眼见着天色擦黑,方才起身整整衣衫,慢条斯理地出了茶楼,哼着小曲儿去了。
    回到客栈中,足等了两个小时,秦三元方才回来。
    “怎么样?”
    “大人,我打听过了,昨儿个有一批无赖,挨家挨户上门恐吓百姓,闹得百姓们鸡犬不宁,百姓们有苦难言,只能服从州衙的淫威。”
    “原来是这样。”严思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自古以来,民告官便要承受极重的刑罚,而现在,薛元涛很明显,已然控制了整个局面,只要没人闹,事情消消停停也就过去了,倘若自己打马虎眼,不追究此事,那——
    严思语站起身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现在,他可是站到了两难之间——一方面薛元涛是不是贪污,还没有查实,另一方面,就算查实,没有人出来当被告,那薛元涛的位置还是稳如泰山。
    也就意谓着,所有的风波,都已经平息了。
    那么自己呢?是继续调查下去,还是就这样打道返回京城,向皇帝禀报?对于这样的结果,皇帝又是否会满意呢?
    思索了一夜,仍然无结果,第二天起来,严思语决定到郊外散散心,一来引来跟踪者的注意,二来看有没有别的收获。
    五月了。
    郊外一片碧草青青,田地里的麦苗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严思语慢慢地走着,忽然听田垄之下,传来一阵十分微弱的呻吟,他蹲下身子一看,却见沟里躺着个面黄肌瘦的妇女,怀中还抱着个孩子。
    严思语赶紧叫过三元,让他把妇女给背了上来。
    那妇女已经命若游丝,严思语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赶紧急救。
    没一会儿,妇女醒了过来,两眼仍然显得黯淡无光:“狗,狗儿……”
    “你先撑着点,”严思语口吻温和,“我已经让人去寻牛车,把你们拉回城里。
    妇女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黯淡无光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微光。
    没一会儿,秦三元便寻来一辆牛车,主仆俩合力将母子俩抬上车,往城里而去。
    待到了客栈,严思语又令人找来大夫,为其施诊。
    大夫仔细瞅了瞅,摇头:“这不是病,都是饿的。”
    “饿的?”
    大夫的表情很麻木:“如今这肃州城里,十户有九户闹着饥荒,饿死个把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严思语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让秦三元付给大夫诊费,自己走到桌边坐定,等着那妇女醒来。
    直到大半夜,妇女方才睁开眼,略略恢复了神智,一翻身,便要向严思语下跪。
    严思语赶紧止住她,让秦三元去端饭菜。
    那妇人见了饭菜,浑身顿时像凭添了无尽的力量,扑上去端起碗,竟连筷子也不拿,就用手抓着,大吃大嚼起来。
    可她只吃了两把便停下,扶起孩子,用竹筷挟起菜蔬,一点点喂进他口中。
    很快,孩子也恢复了力气,只是对眼前的一切很是迷茫。
    严思语这才道:“你们是哪儿人?”
    “肃州郡人,家,在方家巷里。”
    “家里都有什么人?”
    “就我和孩子。”
    “孩子他爹呢?”
    “他爹?”妇人一听这个,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爹……前两天丢下咱们娘儿俩,独自逃走了。”
    “什么?”严思语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天下还有这么混帐的男人?
    “这也怪不得他,咱们娘俩身子弱,走不得远路,他出去,说不定还能找条活路。”
    严思语听她这么说,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家今年收的粮食呢?”
    “都,都交了……”
    “交了?一点都没留下?”
    “是,”妇人垂眸看着地面,“因为咱们家,去年还欠了衙门赋税。”
    “去年肃州衙收的几成?”
    “三成。”
    “前年呢?”妇人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是三成。”
    “既然肃州衙的赋税如此之重,你们为何不上告?”
    “告?”妇人凉凉一笑,“状子递到上面,全被打了回来。”
    “那就去京城!”
    妇人低下头,忽然不言语了。
    严思语知道,这里面定有文章,但估计问这妇女,却也问不出什么来。
    “你们且好好休息吧。”他说完,站起身来,走出了客房。
    看起来,肃州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该怎么办呢?
    ……
    “三元。”
    “大人?”
    “收拾收拾东西,咱们离开这儿吧。”
    “大人?”
    “不要多问。”严思语摆摆手。
    秦三元抬头朝楼上看了眼:“那母子俩呢?”
    “我已经给了他们银两,让他们回家休养一段,再图他计。”
    秦三元不再说什么,立即上楼收拾行李,和严思语出了客栈,坐进马车里。
    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道,马车缓缓朝前走着。
    “大人,”秦三元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记住,以后在外面,叫我公子。”
    “嗯。”秦三元点头,“公子,咱们去哪里?”
    “新州,那儿离此地不远,应该能探听得到一些消息。”
    严思语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很快令他失望——肃州和新州看似距离不远,但两州之间却像是隔了道天堑,居然没有人搞得明白,在肃州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薛元涛真能只手遮天?
    可是他坚信,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一桩丑行,必有磊白于天下之日。
    只是,要如何找到这个突破口呢?
    严思语的确是束手无策了。
    也许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的出现,为严思语打开了一扇门。
    此人是个算命先生。
    按说,算命先生这类人物,是江湖上最不靠谱的——专以坑蒙拐骗为生。
    说起来,也是个偶然事件。
    无计可施的严思语又开始逛街,一句闲言碎语飘进耳里。
    “这位仁兄,三天之内,你必会丢财。”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对方顿时不乐意了——向来算命先生,为了讨生活,必定巧舌如簧,百般讨好主顾,而这个测字先生,却触人霉头。
    严思语便站在那里,想看个稀奇。
    “我知道你不信,倘若应了我的话,三日后你到此处来找我。”
    “神经。”那人却骂了一句,掉头离去,测字先生却也不恼,只是摸摸鼻子,笑唱道:“世人皆笑我疯,我却笑世人傻。”
    测字先生一边唱着,一边迈步朝前走。
    “先生,请留步。”
    测字先生站住,转头看了严思语一眼:“阁下有何见教?”
    “可否请先生移步?”
    “好。”
    两人进了路边一家普通茶铺。
    “我可否请先生测个字?”
    “你信这一套?”
    严思语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你且写来。”
    严思语便将手指伸进茶杯,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严”字。
    测字先生捋着胡须,沉吟良久:“严?此字上实下虚,说明尊驾正为一件案子烦恼。”
    “却是怎么讲?”
    “此案乃阁下心中郁结,百思不得其解——阁下心知此案隐情重重,却有诸多顾虑,不敢贸然下手。”
    严思语不言语。
    “不过,我倒是可以为尊驾指点一去处。”
    “哦?”
    “天下诸事,皆有迹可寻,尊驾何不溯本逐源呢?”
    “溯本逐源?”严思语听得有些糊涂——纵然他自负才高,可是此时却发现自己理解力仍然有限。
    “对,尊驾且想想,凡事有来处,必有其去处,如此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方是万法归宗。”
    “倒也是。”严思语点头,心中豁然开朗,站起身来冲测字先生鞠了一躬,“谢先生指点。”
    “指点说不上,”测字先生的面色忽然变得郑重,“在下观尊驾天庭饱满,眉宇间隐有一股正气,必是栋梁之材,只是阁下命中还有一大劫,极凶,故此,在下想告诫阁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要轻言弃生。”
    “啊?”严思语微微一愣——他自思自己位高权重,青云直上,未料却有如此一说。
    测字先生却不肯多言,站起身来躬身作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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