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沧泓去上早朝,夜璃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枕上。
    一室安谧。
    她的手,一下下轻抚着腹部,唇角淡淡勾起几丝浅笑。
    孩子,孩子,母亲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着你的到来,母亲希望你,像你父亲一样,刚毅果敢,是个真正的男人。
    一定会的,不是吗?
    一定会的,不是吗?
    “娘娘。”
    “嗯?”
    “皇上吩咐人,熬了人参鸡汤。”
    “嗯。”夜璃歌点头,伸手接过鸡汤,慢慢地喝了,心思却并不在这上头。
    “宫里面,最近怎么样?”
    “一切如常,宫女们当中,可有怨言?”
    “娘娘,”姣杏儿唇边淡淡勾起丝笑,“您也太善良了,还照顾着她们的心思。”
    夜璃歌默然。
    她虽然不喜欢别的女人跟她争宠,可也不怎么喜欢自己身边潜藏着一些不明不白的角色。
    “娘娘。”
    “什么?”
    “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娘娘虽然聪慧绝伦,倾国倾城,但这男人哪,到底都是——”姣杏儿并不敢把话说下去,猛然住口。
    夜璃歌并不言语,只是轻轻摆摆手。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在这些事上留意。
    一则,她相信傅沧泓,二则,她冥冥之中总能感觉到,有什么力量在保护她。
    说不清楚。
    抑或者,她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害怕失去一个男人的爱,然后四方飘零,无所归依。
    就算傅沧泓变心,她给他的,也只是一个冰凉的结局。
    夜璃歌,从来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而放弃自己的尊严。
    这是她与世间女子,最大的不同。
    要么爱,要么不爱,爱了就认真爱,不爱就玉石俱焚。
    她的感情时而像冰,时而像火,纯澈而真挚。
    当然,旁边的女人未必看得懂这些,旁边的女人只是羡慕着她表面的风光,只是从内心里依恋那个男人的位高权重。
    所以,掌握权利的男人,一般比普通男人,更容易得到女子的青睐,尤其是年轻女子。
    她们都渴望着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抱起,好好地呵护,宠溺。
    夜璃歌微微叹了口气,仰起头来,看着上方的盘丝金绣。
    她确实是个奇怪的女人。
    于这世界,是个独特的存在。
    没有人能完全看懂她的内心,包括傅沧泓。
    他所能进入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心。
    夜璃歌弹了弹指甲。
    人心。
    人心是这世上最小的地方,也是这世上最大的地方。
    是这世上最明亮的地方,也是这世上最肮脏龌龊的地方。
    而她所拥有的,只是一双穿透人心的眼睛,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逃过她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在她足够理智的时候,没有人能打动她。
    她的心很冷,就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彻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的感情也很冷,在杀机四伏的时候,她不需要感情,一击足以致命。
    世间人所看得到的,只是傅沧泓表面的无限风光,却不知道,如果没有夜璃歌,傅沧泓,也许将不复存在。
    他们是一组相生相依的存在。
    姣杏儿默默地退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一对夫妻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修得成这般的正果。
    御书房里,傅沧泓盯着奏章,脑袋里想得却仍然是夜璃歌——他也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她,即使夫妻多年,他依然觉得,夜璃歌身上,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个什么秘密呢?
    他只是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窥探其一二。
    他知道她并没有存心骗他,或许,连夜璃歌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
    算了,还是做好手上的事要紧。
    “皇上。”蔡明捷忽然匆匆地奔了进来。
    “何时?”傅沧泓脸上却未见一丝惊乱。
    “皇上,”蔡明捷眼中有着明显的得意,“石州郡出大麻烦了。”
    傅沧泓笔不加点:“什么大问题?”
    “当地的商家停止营业,以反抗朝廷推行新钞。”
    傅沧泓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蔡明捷眸中闪过明显的失落:“皇上?”
    “你急什么,严思语自有应对之策。”
    蔡明捷碰了一鼻子灰,接着道:“那,要是他没有应对之策呢?”
    “朝廷仍然会推行纸钞。”傅沧泓还是那样的表情。
    蔡明捷觉得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傅沧泓搁下笔,看着奏折陷入深思——其实,他知道现在推行纸钞,时机并不成熟,而严思语此句,只是探路之石,遭遇挫折定然是难免的。
    只是——
    严思语此举若成,是他傅沧泓用人得当。
    严思语此举若败……
    傅沧泓摇摇头。
    这等抛车保帅之举,他倒还真不屑于去做。
    何况,成,或者败,也要看严思语自己。
    人生很多时候,靠的都是自己。
    历来成大事者,少有不经折磨的。
    严思语确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官衙前已经吵成一锅粥。
    “严大人,纸钞?这纸钞可靠吗?”
    “就是,不过一张纸而已,你往上写多少,那就是多少,怎能和真金白银相比?”
    严思语一言不发。
    俗常人等不明白纸钞的效用,他自然是不奇怪的,只是这商户……
    “照大伙儿说来,还是每天提着一大袋子钱,上街买菜买粮,更方便安全?”
    众人沉默,半晌内里才响起一个声音:“用纸钞方便是方便,可是大人,这纸钞,万一哪天不管用了呢?”
    “是啊。”下头的人顿时纷纷吵起来,“要是不管用了呢?”
    “不管用怎么办?”
    “严某以身家性命担保。”
    “嗤——”人群里响起声冷笑,“严大人,你的身家性命,恐怕还值不了这许多银子。”
    严思语面色微微一沉——这确实是他推行纸钞制度以来,遇到的最大麻烦。
    “诸位信不过我,应当信得过当今天子,信得过朝廷吧?”
    众人默然。
    皆因傅沧泓当政这些年,确实是物泰民丰,市井繁荣,民间的犯罪率大幅下降。
    “再过不久,皇上将明发榜文,在全国各郡推行纸钞,而现在,你们可以以二分之人的金银钱币,换得全额的纸钞,借以流通购物,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朝廷的信誉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一个人站出来,将信将疑地道:“大人既这么说,我们且信一回,我钱袋里尚有二十贯铜钱,都换了纸钞吧。”
    俗话说,只要有了第一个尝试者,后面便有人纷纷跟进。
    不一会儿,桌案上便堆了一大堆金银铜钱币,这下,连旁边的书案,都不禁看得暗暗咂舌,心道这应大人,果然高明啊,应思语却半点都不觉得轻松,一则纸钞虽然兑换出去了,但要在各大商铺流通,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
    “刘诚。”
    “小的在。”
    “让你安排当地官员、商行老板来开会,你安排了吗?”
    “回大人,都已经安排了。”
    “嗯。”严思语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本册子,仔细地看着——他脑子里还盘算着一大堆事呢,都得盘算着落实下去。
    下午,商铺老板、官员、以及一些当地有名的乡绅,齐聚一堂。
    严思语端起茶盏,喝了口,清清嗓子道:“各位想必都知道,严某到贵州来,是为了推行纸钞一事,现在,百姓们对于纸钞,尚有很多疑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
    “当然有。”一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者道,“虽说这纸钞是朝廷发行的,但是哪一天朝廷说不行了,这纸钞可就等于一张废纸。”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点头,有老成持重的便道,“毕竟这事事关重大,严大人,你可要三思过了。”
    严思语面色平静:“本官已经三思过了,本官从心里信服当今天子,并且,本官已经让人去棺材铺订了口上好的棺材,不日就会送到衙堂上,本官撂下句话在这儿,倘若纸钞不能推行,本官愿卸下肩上人头!”
    此言一出,边上人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众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严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我等当然会相信严大人。”
    “是,我等相信严大人!”
    “那好,”严思语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本官宣布,自明日起,各家商铺、店号,开始流通纸钞!”
    你还别说,严思语这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头,确实镇住了所有人,于是第二日开市时,百姓们便发现,他们手上的纸钞,和铜钱一样,拥有同等的效力,不但可以购买油盐柴米,还可以进酒楼喝酒,百姓们并不具有什么大见识,一切以日常小物为要,但凡见了利益,当然一个个赶上来,于是不到正午时分,街门前换铜钱的人便排成了长溜,严思语带来的钱钞很快殆尽。
    “严大人。”书办笑眯眯地跑进严思语的“办公室”,“纸钞已经不够了,可是百姓们还一个劲儿地朝里涌,怎么办啊?”
    严思语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来,走出衙门,在门口立定。
    一见到他,所有的人立即安静下来。
    “乡亲们,”严思语的表情还是那样地平和,“乡亲们,此次本官带来的纸纱已经换完,一个月后,朝廷将增发第二批纸钞,请错过第一次机会的乡亲们,务必在第二次时及早赶到县衙。”
    见没了好处,百姓们自然纷纷离去。
    “刘诚。”
    “小的在。”
    “这一州的人里,可有能办事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
    “不虚夸,不躁动,不盲目,能够脚踏实地,同时认真做事者。”
    “这个……”刘成嚅嚅。
    “不许藏私!”严思语一声疾喝。
    刘成吓了一大跳,赶紧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这这,这,我家附近倒是有个书呆子,平时只知道看书,不理人的。”
    “书呆子?怎么个书呆法?”
    “此人每天只知道看书,吃饭的时候把馒头蘸了墨塞进嘴里,引得一镇人笑话,而且成天知乎者也,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哦?”
    “那你,去把他请到衙门里来。”
    “大人,这——”
    “怎么了?”
    “大人不知道,这人的脾气极臭,天生不爱和官府里的人来往,越是有钱的人,他越不理睬,越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也不理睬。”
    “奇怪。”严思语不禁抬手摸了摸下巴——他在世上多年,又于京师宦游,世人千百种,倒也见得多了去,鲜有人不为财色所动,不为权势所惑。
    他顿时来了兴趣。
    “罢了,且待本官亲自去瞧瞧。”
    且说退衙后,严思语一个人出了衙门,沿着小街慢慢走至刘成所说的院落前。
    长着青苔的木门微微半启,且见里面石桌旁,坐着个身穿青衣布袍的书生,正勾着头瞧一本书。
    严思语抬起手来,敲了敲门,书生充耳不闻,像是全身心都已经沉浸在书里。
    不得已,严思语走了进去。
    “请问,是黄秀才吗?”
    书生抬头,撩了他一眼,见他两袖清风,这才浮起几丝笑意:“阁下,请坐。”
    严思语撩袍落坐,定睛看时,却见他手里捧着本《周易》,不由略愣了愣:“先生可是在研究此书吗?”
    “嗯。”
    “可有心得?”
    “概,天地万物,皆在其中也。”
    “哦?先生对家门外之事,一律不闻不问,可知天下?”
    “天下者,道则一致,理则俱通,还有可看吗?”
    “看来,先生是自负高才?”
    黄书生没有言语。
    “先生自谓高才,为何不考取功名,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
    “大事?”黄书生微微冷笑,“天下凡夫俗子辈,皆以为自己可以做大事,可是据我看来,世间熙熙攘攘,无非为名为利,哪有什么大事。”
    严思语先是一怔,继而道:“先生这话说岔了吧,难道诸如兴修水利,创办学堂,改革税制,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不是大事?”
    “尊驾是官府中人吧?”
    “是。”严思语倒也不否认。
    “那么,”黄书生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走动着,“依先生看来,如今这天下,是百姓得利多,还是权贵阶层得利多?”
    严思语一怔。
    “既然是权贵阶层得利多,那又何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倘若如此为官,不过是帮助掌权者为虎作伥罢了。”
    “你——”严思语被他一语激得连话都签不出来。
    他隐约明白,这人为何胸负奇才,却不为世所用,隐约有几分警服之意的同时,却也不免蜿叹。
    “你走吧。”黄书生轻叹一口气,“你能布衣至此,已经说明你非世间庸人,否则黄某早已将你扫地出门,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还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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