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院子外面,不知何时已然围了一圈人,个个指指点点。
    要知,乡野中人,最好议论男女之事,纵然没事,他们也能编出一筐话来,更何况现在有事。
    女子静默地坐着,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戏,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乡长来了!乡长来了!”外间忽然传来一声高喊,稍顷,一名下颔留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进,当他看到夜璃歌时,先是一怔,然后情不自禁做了个吞咽唾沫的动作。
    不过,他很快恢复镇静,转头看向那胖妇人:“赵金花,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乡长,你怎么骂我啊?”赵金花粗着嗓门道,“分明是她不要脸,勾引我汉子,像这种女人,就该沉塘!沉塘!”
    “沉塘!沉塘!”外边的人一叠声叫起来。
    乡长咳嗽两声,止住众人议论,又转头看着夜璃歌,满脸痛心地道:“这位大妹子,你长得如此娇媚动人,做什么,做什么要勾引朱七斤呢?”
    已经很久了。
    很久没有“沦落”到这样粗鄙的环境里,被无数人用瞧怪物一般的目光瞧着。
    夜璃歌忽然想笑。
    她跟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不知道傅沧泓要是看到这场景,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呢?
    “你怎么不说话?”见她不应声,乡长的脸色变得阴沉——在他的认知范围里,这方圆十里地,就是他的王国,一切由他说了算,他敢说东,绝对没有人敢说西,他说朝北,绝对没有人敢朝北。
    夜璃歌笑了,那明媚容光,使得四周所有一切黯然失色。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乡长面前,目光凛冽地看着他,从嫣嫣红唇间吐出三个字:“怕死吗?”
    “你说什么?”乡长蓦地一愣。
    夜璃歌再踏前一步,从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使乡长只觉遍体生寒,他吱唔半晌,却答不出一个字来。
    “聪明的话,就赶紧带着所有人离开。”
    乡长想说“不”,可喉咙口却像被什么卡住似地,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
    “没听明白?”
    “我——”乡长看看她,忽然一股子怒意从心底蹿起,抬手去摸夜璃歌的脸,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猥亵,“行,我这就出去——”
    冷光一闪,乡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已经飞了出去。
    “啊——!”好半晌过去,才听得乡长蓦然一声惨叫,然后跌跌撞撞朝外奔去。
    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
    这突然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众人皆愣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人群里有那胆小的,已然悄悄溜走,剩下几个流氓地皮,远远地瞧着屋中美人,无限贪馋,却不敢近前。
    俯下身子,夜璃歌目光幽寒地看着躺在地面上的朱七斤,嗓音低哑:“还要和我亲近吗?”
    “不不不。”朱七斤两手乱挥,他纵然无赖,却不到亡命的份儿上,自问招惹不起这女人,缩着身子朝后退去。
    夜璃歌冷然地哼了一声,坐回床榻上。
    乡里之徒,到底是乡里之徒,从来只知道欺善怕恶。
    不用侍卫们驱赶,众人均觉无趣,一个接一个离开,唯有一名男子,踏前两步,正容正形地道:“姑娘,你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
    夜璃歌不言语,只是抬头瞅了他一眼。
    “嗖——”
    “嗖嗖——”
    一阵密集的流箭忽然从林外射来,接着响起数声惨叫,其中一支也射向男子的后背,眼见着就要穿透他的身体,夜璃歌蓦地抬手,将他推开。
    一匹浑身藜黑的马儿从树林中奔出,马上男子面冷如霜,直驰至小屋前:“你在这里。”
    “是,我在这里。”
    “那就好。”男子调头看向门内的侍卫,“放火烧了这树林。”
    “沧泓。”夜璃歌将他叫住,“这只是意外。”
    “没有意外。”傅沧泓的双眸冽如寒渊,隐着万钧雷霆般的怒气。
    夜璃歌忽然笑了。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没有让她失望。
    “我很开心,因为很开心,所以,饶过这片林子吧。”
    “噢?”
    “就当是一场游戏。”
    “好。”
    男子朝她伸出手来,夜璃歌轻移莲步近前,伸出手去,任男子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傅沧泓手上一用力,女子便像只蝴蝶般,翩翩飞了起来,落入他的怀抱中。
    “搂紧我。”他贴着她的耳廓,柔声说道,女子点头。
    但听一声长吁,马儿四蹄高扬,就朝树林深处驰去,单留下适才那青年男子,半卧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远去的人影。
    任由阵阵冽风从耳边刮过,直跑出很远很远,傅沧泓方才停下。
    “好些了吗?”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拥紧她。
    天地苍凉,他们就像两个小点,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沉默良久,傅沧泓方才再次启唇:“是谁?”
    “是谁重要吗?”
    “很重要。”
    “听我一句话,沧泓,不要放在心上。”
    傅沧泓呼吸一窒:“璃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仁慈了?”
    “仁慈?”夜璃歌摇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不痛快,纵然你贵为帝王,这个天下,也不全是我们的。”
    “所以?”
    “所……”
    只说了一个字,她的唇已被他紧紧吻住,他用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发泄着他内心所有的情感。
    他们相拥着从马背上滚落,翻滚进草地深处。
    天空辽阔,无拘无束,有高飞的鹰掠过,发出长长的尖鸣。
    傅沧泓舒了一口气,将手臂枕在夜璃歌的脑后,双眼微微眯缝起。
    “也许,只有在这里,整个世界才是我们的吧。”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胸口上,万里苍穹无云,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抚慰着他们。
    直到天色昏暗下来,两人方才起身,收拾干净身上的草叶,骑着马儿慢慢往回走。
    “参见皇上。”
    “参见娘娘。”
    才出树林,一队侍卫便围了上来。
    “嗯。”傅沧泓点点头,用披风裹紧怀中的女子,“回宫。”
    一支支火把沿途燃起,照亮前路,将那一对珠璧般的人儿衬得更加超然脱俗。
    ……
    半夜的时候,风忽然狂猛起来,吹得窗户扇“啪啪”直响。
    杨之奇霍地睁开眼,轻轻推开怀中的女子,披衣下床。
    他走到门后,立了许久,才拉开房门,却见外面一人披着斗篷,长身而立。
    心,忽然变得安静异常。
    两人如影子般飘至高大的紫杉树后,立定。
    “警告你,不要再做任何愚蠢的事。”
    “愚蠢?”杨之奇一脸无所谓,“傅沧泓,你知道,任何威胁对我都没用。”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不妨试试,看看咱们俩,谁玩得过谁。”
    “嗬嗬。”杨之奇低笑。
    傅沧泓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他并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准确地说,除了夜璃歌,他并不愿意搭理任何人。
    后方,杨之奇捏紧了拳头,但也仅仅只是捏紧拳头而已。
    回到寝殿,褪下外袍,傅沧泓伸手掀开锦帐,却见夜璃歌面朝里边卧着,他钻进被窝里,抬起手想抚摸她的面颊,指尖却僵在空中。
    说过很多次,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可是为什么?
    夜璃歌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眼眸。
    他的眸色很深,像晴朗的夏夜天空,赤诚的情意足以感动世间任何一个女人。
    夜璃歌不仅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睡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嗯?”
    “我真地不希望——”
    “没事的。”夜璃歌柔声道,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我没事。”
    “可是我难受!”傅沧泓腾地一下跳起来,落到地上,“看着你折腾自己我就难受!”
    “我怎么折腾自己了?”夜璃歌也坐起身来。
    “你明明知道,出去会有危险,对不对?”
    夜璃歌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夜璃歌还是不说话。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不跟旁人商量一下,你到底还有没有,当我是你的丈夫?”
    夜璃歌微愕。
    她以为,自己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并不愿意他多操心,难道这样也错了?
    “璃歌。”傅沧泓的嗓音带着无尽的伤感,“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很无奈,你知道吗,我真地很无奈。”
    “无奈?为什么无奈?”
    “你,”傅沧泓瞅着她,却不知该怎么说——很多时候,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没有人能看得懂,她的悲欢喜乐,即使,离她最近的他。
    “我只希望,以后你有危险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最后,他只能这样说。
    夜璃歌像是懂了,也像是没懂。
    危险吗?
    她会有危险吗?
    怎么她自己却不觉得?
    她不知道,她自己不觉得,旁边的人却看得惊心动魄,尤其是爱她的人,简直受不了那些煎心焚骨之痛。
    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生命里有些劫难不可避免。
    因为她是夜璃歌。
    拥有绝世无双美貌权势的背后,自然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譬如,坦然面对一切腥风血雨的勇气,坦然正视世间磨难的决心。
    唯有如此,她才有资格陪伴在一个帝王的身边,替他撑起半边天下。
    傅沧泓,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男人几乎想大吼,可是看到这样的她,却什么都吼不出来。
    天知道他有多心痛,当她每次遭遇伤害时,他都能感觉到,一柄刀刃插进他的心脏,很痛很痛,痛到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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