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墨,”吴铠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穿透力,“你听好了,我吴铠,绝不以武力压人!你大可以呆在宋京,继续做你的皇帝!”
    南宫墨,包括城下数十万人,齐齐睁大眼,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千辛万苦,死了伤了多少人,方才得到今日之战绩,可他们的大将军,却说放弃便欲放弃,这,这岂不是?
    “你说的,是真的?”南宫墨瞪大双眼,微微有些颤抖。
    “是!”吴铠朗声答道,“朗朗乾坤在上,证明我吴铠一字不虚!”
    “好,好,”人皆畏死,南宫墨也不例外,但凡给他一丝希望,就会挣扎着活下去,更何况,他心中还存着侥幸,总觉得自己可以反戈一击,伸手按着栏杆,南宫墨迫出胸中最后一口气,“朕答应你,只要你不攻城,朕就会,不动宋京城。”
    “撤!”吴铠一挥信号旗,号角长鸣,北宏军开始缓缓朝后退去。
    南宫墨呼出一口气,但觉双腿酸软,忍不住朝地上滑去,额头上全是冷汗:“安全了,安全了……”
    “皇上。”一个女子姗姗而来,俯身将他扶起。
    “淑,淑妃?”南宫墨满脸惊异地看着她,“你,你还在?”
    “臣妾一直都在。”淑妃面容沉静,眸中竟无一丝慌乱,“只要皇上需要,臣妾会一直陪伴皇上左右。”
    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南宫墨忽然间泪如雨下,然后一把将她抱住:“从前,从前是朕错待了你……”
    淑妃摇头,一下一下抚摸着南宫墨的后背,嗓音低沉:“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爱上了皇上而已。”
    “哈哈哈哈,”南宫墨闻听此言,忽然间仰天大笑,“爱妃,有你这句话,朕死何足惜?”
    他蓦地站直身体,龙袖一挥:“萧絮儿接旨!”
    萧絮儿先站起身,然后款款伏倒:“萧絮儿在!”
    “自即日起,朕封你为金瑞皇后,统领三宫六院!”
    “臣妾遵旨!”
    人生,总是富有各种戏剧性的变化,也许,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最寂寞的时候,却会让你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从前的南宫墨,总是高高在上,识不得人情冷暖,也不知道人心二字,可是今日,当大军兵临城下,当他四面楚歌,身陷绝境,却得着一颗勇敢的,纯粹的女人之心。
    上天不会永远眷顾某一个人,也不会彻底地遗弃某一个人,大奸大恶者,也有刹那良知,大圣大贤者,也有偶尔失足,是故苍天怜悯万物众生,必赐之以奇迹。
    而创造种种奇迹的力量,叫作——爱。
    “将军!”
    “将军!”
    吴铠刚刚回到大帐,数名将领便冲了进来。
    “为什么不发动进攻?”
    “就是,我们花费了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才打到这里,这个时候若半途而废,算什么?”
    吴铠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直到所有人安静下来。
    “你们只知道强攻,有没有想过,如果南宫墨拿定主意鱼死网破,我们要死多少人?宋京城里的老百姓又会怎样?自古以来,攻心为上,刀兵为下,擅动兵锋实为不智,难道你们不懂吗?”
    将领们齐齐沉默。
    “我知道,你们求功心切,却从来不为大局着想——得掌天下,靠的从来不是武力,而是人心,人心你们懂吗?”
    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然沉默,不过到底却三三两两散去。
    吴铠伫立在案后,默了一瞬,方才提起笔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给傅沧泓写了封信函,报告前方的战况。
    ……
    宏都。
    “皇上,这是金瑞来的战报。”
    “嗯。”御案后的皇帝应了声,但两眼始终闭着,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揉着额头。
    冯翊近前,轻轻将信函搁在桌上,便转身悄悄退出。
    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很不好。
    傅沧泓的心情的确不好,他始终在琢磨,夜璃歌的去向。
    她会去哪里了呢?
    照理说,以她的手段和能耐,金瑞边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可能半点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丝毫回应?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出现?
    睁开眼,看着桌上的信函,他懒懒地拿起,撕开封皮,从里面抽出纸页。
    围而不攻?
    黑眸沉了沉,他方拿起朱笔,在信函末落下一个字:准。
    批完御案上所有奏折,他方才站起身,转回内殿。
    “参见父皇。”小延祈立在门边,朝他弯腰行礼,傅沧泓却视若不见,径直从他身前掠过,小延祈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挪着步子跟进内殿,垂手而立。
    傅沧泓仰面躺下,神色怔然地望着殿顶,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
    傅延祈也屏声静气地立着,直到傅沧泓睡熟,他方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内殿,取出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傅沧泓身上。
    这个孩子,这个并非因爱而诞生的孩子,经过连串风波后,已然变得早熟。
    夜,全部黑尽,傅延祈一个人出了寝殿,沿着御道慢慢地走着,直到湖边。
    他在一棵柳树下立定,然后望着黑漆漆的湖水,开始发呆。
    幽凉的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角。
    “祈儿。”
    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在身后响起。
    傅延祈慢慢地转过头:“母亲?”
    “祈儿。”女子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定定地瞧着他,“不开心?”
    “嗯。”傅延祈点点头,小嘴一撇,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父皇不理我,母后也不理我,祈儿好可怜……”
    张开双臂,纪飞烟把他抱进怀中,贴着他的耳际轻轻地道:“傻祈儿,父皇最近心情不好,你要多体谅体谅他,明白吗?”
    “父皇……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母后吗?”
    纪飞烟轻轻地叹口气,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夜璃歌总是莫明其妙地失踪——她明明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系着傅沧泓的情绪,甚至是更多的变数,可她始终那样任性……
    “祈儿,别怪你父皇,好好地陪着他,让他感觉到你的存在。”
    “这样就可以了吗?”小延祈揉揉自己的双眼。
    “嗯。”纪飞烟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
    “母亲,你,你最近开心吗?”
    “只要祈儿开心,母亲就开心。”
    “祈儿会很开心很开心的。”傅延祈终于弯起两只眼睛,活泼地笑了。
    看着这样的他,纪飞烟心中顿时充满疼爱,忍不住捧起他的小脸,重重地亲了两下。
    浓浓的亲情,终于消解了小延祈心中的不快,使得他可以带着一颗洒满阳光的心,重新回到父亲身边,安慰他的落寞。
    傅沧泓,你真地应该看看,应该好好看看,这世间爱你的人,从来不只夜璃歌一个。
    ……
    “想不到,吴铠那家伙,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南宫墨端坐于龙椅中,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几许元气。
    “皇上,臣妾有个建议,只是说了,皇上只怕会不开心。”
    “你且说来。”
    “臣妾请皇上,委曲求全,一面与吴铠佯装议和,一面寻隙离开宋京。”
    “什么?!”南宫墨霍地瞪大双眼,“你要朕离开宋京?”
    “对,”萧絮儿神色坦荡地看着他,没有半丝迟疑,“眼下宋京城人心动荡,迟早必破,难道皇上,非要等到众叛亲离,让那些虎视眈眈者,捧着皇上的人头,去献给吴铠吗?”
    南宫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萧絮儿深吸一口气,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再观宋京城外,天大地大,有的是好山好河,凭皇上的本事,难道还不足以另寻一方安身之所,东山再起吗?”
    南宫墨摸着下颔,沉默良久方抬头,一字一句地道:“好,朕答应你。”
    ……
    “和谈?”吴铠看看手中的纸笺,再看看站在案前的金瑞来使。
    “正是。”对方一双倒三角眼,长相并无甚出奇处,眉宇间甚至浮动着一团晦气,“我家皇上说了,愿在一个月内,理清城内各项事物,安排人员,拟好章程,与将军和谈。”
    “好,本帅答应你。”
    出乎意料,吴铠竟一口允诺,金瑞来使万料不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眼里划过一道亮光,冲吴铠抱拳施礼后离去。
    “将军,属下不明白……”旁边立即有人站出来说话。
    吴铠摆手将他止住:“一切听本帅号令,其他的事,不必过问。”
    那将领张张嘴,只好退了下去。
    三天后的夜里,一辆小马车驶出宋京城角门,沿着官道一路飞奔,哪晓得才驶出五十余里地,前方的丛林里忽然杀出支军队,截断去路。
    马车停了下来,双方久久地对峙着,一时谁都没有动弹。
    “金瑞帝君,请下车吧。”许久,吴铠将长戟往地上一顿,沉声言道。
    又过了片刻,车帘一掀,从内里走出一人,用宽大的黑色披风罩着整个身子。
    “你——”
    披风掀开,露出一张清秀妍丽的脸。
    吴铠霍地瞪大双眼,一股受到羞辱的感觉立时涌上心头,右手倏地握紧枪柄。
    “将军,这——”
    “走。”吴铠一声低啸,调转马头,后面一名弓箭手却拉弓上弦,对准女子的胸口。
    “停下!”吴铠一声低喝。
    “将军,这女人分明是南宫墨的同伙,为什么不能杀她?”
    吴铠冷冷一眼扫过去,一拍马背,纵绺前行,那弓箭手盯着女子看了半晌,终究是收起弓箭,转身离去。
    萧絮儿双眸沉黑,静立于夜色中,有如一尊玉像——名将,果然是名将,难怪他率百万大军攻入金瑞,尽然极少遭到普通百姓的反抗。
    默然良久,萧絮儿方才登上马车,驶入黑暗中。
    几道人影从草丛里跳起,远远地跟着,可是,他们直跟到一条波涛汹涌的河边,也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只看到那女人从马车里走出,解下身上的披风,任长发在夜色里飞扬开来,她步态优雅而从容,走到江边立定,先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然后张开双臂,像一只轻盈盈的鸟儿般,翩然飞向空中,又蓦地落下……
    跟踪而至的黑影们倏地站直身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根本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是啊,有谁愿意相信呢?
    有谁肯相信呢?
    那样一个花样韶华的女子,竟然可以为了她的帝王,慷慨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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