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沧泓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抽痛——他还是做得不够好吗?
    似乎总是她操的心比较多一些。
    事情也很奇怪,每次属于他们的平静时光都不会太多,便有别的人,别的因素搀和进来,破坏他们夫妻间的和谐。
    他很头痛,有时候,更是深深的疲倦。
    是她想要的太多,还是这方天下过于纷纷扰扰?
    其实他最简单的想法,不过是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如此而已。
    为什么最简单的,往往却变得最复杂。
    他想让她不要担心,可是他发现自己确实能力不足。
    他想要强大,可却往往事与愿违。
    夜璃歌显然也察觉到他的失落,提步走下丹墀,轻轻将他抱住:“你已经足够坚强,只是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你不必强求。”
    “我……”傅沧泓无言以对,只是轻轻叹口气。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轻声安慰着他。
    傅沧泓却有些啼笑皆非:“这话,似乎应该是我说吧?”
    “谁说都一样。”夜璃歌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傅沧泓心中的不安与焦燥,就在她清澈眸光的注视下,一点点散去。
    奇怪。
    真地非常奇怪。
    不管处于怎样不利的情景,只要有她在身边,他总是有一种莫明的安全感,按理说,在任何一段感情里,都是男人在保护女人,可是为什么他们俩的关系,却偏生常常颠倒过来?
    “璃歌。”他抱住她,满足地吸了口气。
    “好了,休息去吧。”
    “嗯。”傅沧泓顺从地答应,凑唇吻吻她,然后走进室内。
    待帐帘一落下,他顿时变了脸——北堂暹,想不到,连你也敢背叛朕!莫非,真如歌儿所说,这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一朝身为帝王,便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孤独。
    作为一个王者,相随终身的,难道真只有孤独吗?
    如此的孤独,要怎样才能忍受?
    倘若没有夜璃歌,想来他也是断难撑到今天的吧?
    北堂暹跟她,到底又说了些什么呢?是和天下有关吗?如果迟迟无法一统天下,会不会造成江山动荡?
    他觉得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每每对上她的双眸,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尽管他们是夫妻,离彼此如此之近,可有时也仍然觉得,相隔有如天涯之远。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不肯把自己的顾虑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而需要他花心思去猜?一次两次可以,但三次四次,他就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有什么事,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探讨,不好吗?
    当然不好。
    夜璃歌也在沉思。
    想的却不是傅沧泓,也不是北堂暹,甚至不是天承大陆上任何一个人。
    身为天命之女,她自然比一般人有着更为敏锐的目光,更为广阔的思维能力,更为精准的判断,知道什么时候出击,什么时候潜伏,而这种能力,有时候仅仅取决于电光火石间的下意识,不是可以传授于人的。
    或者说,她向来善于发现危机,然后解决危机。
    北堂暹的发难,确实给她带来某种无形的压力,但还难不倒她。
    求人,不如求己。
    看来,她应该……视线扫过屏风上的地图,忽然落到璃郡二字上。
    她不由微微眯缝起双眼。
    时间和空间,把曾经的一切拉得极远极远,远得已经有些模糊,就连她自己,也有些记不清,那个一身男子妆扮,施施然穿过熙攘人群的少女。
    那个时候她尚识不得情之滋味,那个时候她有如一缕不羁的风,有着最明动的颜色,而今想来,竟然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
    更重要的,她发现一股强烈的情绪占据了自己的心——是愧疚,无法控制的愧疚。
    想过很多次,不要再回去,不要再想起,可是每到危机关头,她能想起的,却仍然只是那里。
    她知道,父亲给自己留下了很多的财富,不仅是璃国的民心,司空府的暗卫,深藏的金银,丰富的藏书,还有太多……可是她还赠给父亲的,却是……夜璃歌忽然一抖。
    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呢?还有什么资格,去取用那些宝藏?——
    “女儿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他,会不会成为璃国的威胁?”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会,我必杀之,不会,我必友之。”
    曾经的对话言犹在耳,如今却成了这番模样……
    从来,从来没有哪一刻,这般痛得钻心,冷得彻骨。
    自从成为他的皇后以来,她刻意忽略所有往事,专心做他的皇后,只是夜深人静时,那种难言的孤寂还是会涌上心头,似乎缺失了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原来,她的根在那里,无论傅沧泓如何努力,她这朵长在南国的琼花,还是需要那丰沛的滋润,才能继续盛绽。
    炎京城虽被焚毁,璃国虽成了璃郡,但那些人,那些事,却终究在她的生命里留下印痕,并且随着时光,而越来越清晰。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不是已经忘记了吗?怎么会突然间从心海深处悉数泛起?
    她不仅握起拳头,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娘娘!”姣杏儿端茶进来,见她如斯模样,忍不住一声惊呼。
    “谁让你进来的?”夜璃歌抬头,眸中闪过丝冽光。
    “奴婢该死!”姣杏儿手中茶盏跌落于地,扑通跪倒,冲着夜璃歌连连叩头。
    “起来吧。”过了好半晌,才听夜璃歌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已经恢复淡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姣杏儿这才站起身。
    “去御厨房里,给本宫煮碗香米粥。”
    “是,娘娘。”
    夜璃歌站起身,转回内殿,揭开锦纱帐一看,却见傅沧泓呼吸均匀,侧躺于枕上,双眉却微微拧起,似有无限愁思。
    胸中那颗冷凉的心,忽然轻轻扯动。
    “璃歌……”男子于睡梦之中,仍然念念不忘心上的名字。
    夜璃歌抬起的手凝在了半空,眸中的神情变得复杂。
    不是不恨他。
    只是这恨已经渐渐被他的爱融化。
    不是已经放下,只是……
    她收回手,欲要起身离去,男子却睁开眼眸,一见到她,顿时像小孩子一般笑起来:“璃歌。”
    也许,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会如此开怀吧,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也不想隐藏心中任何的情绪。
    “饿了吧?”夜璃歌唇角微微朝上钩起,“我让你煮了香米粥,你且起来,喝上一碗吧。”
    “嗯。”傅沧泓掀被下床,拉着夜璃歌的手出了内室,姣杏儿已经捧回香米粥,正从食盒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
    两人相对着坐下,夜璃歌先盛了碗米粥给傅沧泓,傅沧泓先尝了口,但觉满嘴清香,禁不住连连点头。
    待他吃完,净脸沐手,夜璃歌方悠悠道:“许久没下棋了,你陪我一局,如何?”
    “行啊。”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
    “只是,这次需有彩头。”
    “什么彩头?”
    “倘若我赢了,需要离开皇宫一月。”
    “离宫?”傅沧泓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你去哪里”四个字送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对,离宫。”
    傅沧泓垂头,好半晌才道:“我,可以不答应么?”
    夜璃歌便不说话了。
    “你已经决定好了,是不是?”
    夜璃歌沉默。
    傅沧泓的火气突然“噌噌噌”蹿上来:“你总是这样,要做什么事,也不先和人商量,独断专行,如果路上遇到什么麻烦,我又不在你身边,那怎么办?”
    “我会小心,非常小心。”
    “这棋,不必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傅沧泓站起身,走到窗前,静静凝望着外面的琼花树,身影萧索。
    “沧泓。”夜璃歌自知理亏,起身走到他身后,“我会尽快赶回来。”
    “不去不行吗?”他的情绪很是低落,“或者,让火狼他们代你跑一趟。”
    “不行,必须是我亲自前往。”
    傅沧泓再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明净的,温暖的东西,正在慢慢碎裂。
    夜璃歌,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每次你离开,我都会食不安睡不宁,可你为什么却走得那么轻松?难道你真地没有一点感情吗?
    不,大概你心中真正装的,只有天下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女人,心中装的,却始终只是天下?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而只能沉默,只能选择包容,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因为,他爱她,他是真的爱她。
    因为是真爱,所以并不想她难过。
    你想怎样,随你怎样。
    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
    是夜,寝殿里红烛高烧,夜璃歌刻意温柔,然而傅沧泓感觉到的,却只是一股哀愁。
    他发疯般地索取,而她也热烈地回应,却没有曾经那种情意交融的快慰。
    天光从窗外透进,夜璃歌先睁开眼眸,发现男人两只胳膊紧紧地箍着她。
    他这是,想软化她的意志?
    就算明知他已经醒了,她也仍然不忍戳穿他,只得就这样忍耐着,直到曹仁的声音在帘外响起:“皇上,该上早朝了。”
    傅沧泓打个呵欠,睁开双眼:“传朕旨意,今日免朝。”
    夜璃歌一怔,正要开口,男人却凑过来,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我去送你。”
    接下来的片断细碎而薄淡,傅沧泓亲自为她着衣理妆,又为她梳头插簪,打扮齐整了,方才拉着她的手出了殿门,登上马车。
    马车出北宫门,沿着宽敞的御道缓缓行驶着,车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傅沧泓只是把她的手握在掌中,细细地抚弄着。
    足足用了两个时辰,马车方才驶出城门,在斜阳驿前停下。
    “到了。”他没有看她,嗓音低沉。
    夜璃歌伸手掀开帘子,细想了想,回身御住他的唇瓣,辗转深吻,然后跳下马车。
    “璃歌!”当她准备离去的瞬间,男子人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扬声大喊道,“难道你就不担心,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我?”
    夜璃歌浑身猛然一颤——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是有所预感吗?
    当时只道是戏言,哪想世间之事,果然是这般无常而绝情。
    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傅沧泓的心却一点点冷凉,最后倒入车厢之中,任由泪水浸湿眼眶——努力了那么久,到最后却依然是镜花水月一场吗?
    总以为我们可以缠缠绵绵相随到老,谁想刻骨铭心之后,你留给我的,却仍旧是满把荒凉。
    只是想爱你,错了吗?
    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说,璃歌,那不是我,我从来不想在我们的感情里,添加任何的因素,我从来不愿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可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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