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嬉语楼里出来,傅沧泓只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想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窝囊过,被一个妓院的老板戏弄羞辱。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刚好看见旁边有一座酒楼,当下便走了进去,店伙计赶紧着迎上前:“公子,楼上请。”
    很快,伙计送上来酒菜,傅沧泓连喝了数杯,正想再饮,却又蓦然想起嬉语楼的糗事来,赶紧停住——倘若有什么人,又逮住这机会大做文章,那可是不妙。
    罢了。
    他陡然生出种索然无趣的感觉来——人生苍茫间,竟无一来处,也无可归处。
    能去哪里呢?
    没有她在,他还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充满着利益的算计,到处是陷阱。
    “璃歌……”他喃喃着,靠倒在桌边,“我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兄台,要我陪你喝一杯吗?”耳边忽然响起个男人的声音。
    傅沧泓抬头,对上一张看上去不怎么出奇的脸。
    “你——”他斜着两眼,微露出几分酒意,“干什么的?”
    “兄台,四海之内,皆兄弟,有什么愁苦,只要借杜康消消,不就没有了吗?”
    “……愁苦?你哪里懂得,什么是愁,什么是苦?”
    “是吗?”对方不以为意,“那兄台不妨言讲言讲,看小弟是否能开解。”
    傅沧泓看看他,没有言语——人活在这世上,哪个心里没有一本撇不清的帐?你看不清我的,我瞧不清你的,说了,人家也未必肯信。
    “来,喝酒!”
    “对,喝酒!这人生嘛,就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方是正理。”
    “嗬嗬,今朝有酒今朝醉。”傅沧泓沉沉地笑了,曾经,他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做了皇帝之后,反而得不着当初那份洒脱与淡然了呢?
    洒脱吗?
    淡然吗?
    他真地洒脱过,淡然过吗?
    似乎都没有。
    傅今铎的高压,皇室内部的算计,以及此后对夜璃歌的追逐——他什么时候觉得快乐过?似乎,只有在她身边之时,可是,就这么一点可怜的权利,也被有心之人反复利用。
    都说皇帝九五至尊,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做这个皇帝有多累,有时候反不如凡夫俗子,每日里计算着柴米油盐,但至少,没有人会觊觎……
    自己想的都是什么?
    他不由咧咧唇,涩然地笑了。
    “兄台,人生贵在随缘随遇,凡事想开些,便不会凭添如此多的烦恼。”
    “是吗?阁下说这样的话,想必是还没有成家吧?”
    “兄台如何知晓?”
    “你若是成了家,便不会这样说了。”
    “为何?”
    傅沧泓耸耸眉——这没家的男人就是光棍一条,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成了家的人男人自然有一堆苦恼的事,相互间是没法子理解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再饮下一杯酒,傅沧泓忽然放声长吟起来。
    “好,好!”陌生男子拊掌大笑,“身为男儿,就是应该有这样的豪情壮志!”
    “豪情?壮志?”傅沧泓唇边却浮起丝自嘲的笑——他哪还有什么豪情壮志?纵有再多的豪情壮志,也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十分痛苦,却没有地方言讲——谁会理解他呢?如果连最爱他的人,他最爱的人,都不肯原谅他,他又能怎样呢?
    两滴晶莹的泪水,从傅沧泓眼角边流下。
    陌生男子心中忽然一阵酸涩,举着酒杯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傅沧泓忽然站起身来,冲他一抱拳:“不管怎样,多谢你相陪,今日这酒,我请了。”
    放下一锭银子,傅沧泓飘然而去。
    落落寡欢地回到皇宫中,傅沧泓仰面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过去。
    御书房中。
    “冯大人,冯大人。”
    “何事?”
    “这——南宫墨率领大军,已然将吴将军团团围住!”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冯翊也是猛然一怔,“冯大人,你看要不要,立即去通禀皇上?”
    “先等等吧,把战报搁在这儿。”待龚楷离去,冯翊又翻开桌上的战报看了看,心头顿时沉重异常——这天下的风云,果然是旦夕瞬变啊,越是临近成功,越是难以驾控,看来从前,是他们都低估对手了。
    十拿九稳。
    其实世间从无十拿九稳之事,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谁都不敢说是十拿九稳。
    所谓人生,所谓争天下,不过也是一场赌局,纵然有王者之命,也需要一定的运气,否则定然难以取胜。
    冯翊来回踱着步子,终于有些理解傅沧泓那难以言述的孤独了——每个王者都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完全地理解他们。
    王者看似风光荣耀,却时时身处刀尖之上,非经历极多的磨难,终究不能成就大事业。
    非凡之业,定要非凡之人方能成之,那么傅沧泓,是这个非凡之人吗?
    冯翊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变得很混乱起来。
    此一仗的结果如何,将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布局,如果傅沧泓失去夜璃歌,绝对是无法完成的。
    人生是一场游戏。
    征伐天下也是一场游戏。
    只是这场游戏着实不好玩,因为谁输,赔上的便是身家性命。
    “皇上召见——”曹仁的声音忽然响起。
    “嗯?”冯翊抬头,浓眉微微蹙起。
    “冯大人。”曹仁腆着张笑脸,徐步走进,“这就请吧。”
    进得龙赫殿,却见傅沧泓斜歪在榻上,眉宇间全是倦色。
    冯翊跪下请安,得到傅沧泓的允准后,方才站起身来。
    “曹仁,让他们都退下吧。”
    “是。”
    待殿中安静下来,傅沧泓方才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向冯翊:“前方,可有战报来?”
    “皇上?”
    “说实话。”
    “金瑞传来消息,说南宫墨率领军队大举进攻,已然将吴铠的军队困,困住。”
    话说出了口,半晌不闻声息,冯翊抬头,却见傅沧泓一脸凝默,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皇上?”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冯翊心中满是担忧,伏身一拜,方才转身离去。
    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傅沧泓轻轻哼了声——家事、国事,如今都变得乱糟糟一团,而这罪魁祸首,却不知算到谁头上。
    “璃歌——”他下意识地喊了声,才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没有璃歌,只有他一个人。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崩溃的。
    ……
    安静的庭院里,女子静静地坐着,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有多久没有享受过如此安宁的时光了?
    什么都不想,也不必去计算什么这的那的,任由心灵像鸟儿一般在空中飞舞。
    多好。
    只要她不是北宏的皇后,便可以放得下一切。
    不是皇后……所以悠游天下。
    不是皇后,所以什么都不必理论。
    不是皇后,谁胜谁负,便与她再无半点干系。
    “走吧……”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从此后悠游天下,不再过问凡尘中事。”
    哀也罢喜也罢悲也罢痛也罢,都无关了。
    不是看得破吗?
    确实看得破。
    这世间的一切,她早已尽收眼底,也明白只要放下,便能真正放下。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有什么不能了,有什么不能好呢?
    她站起身来,走向屋子。
    “西楚泉。”
    “哦?”男子转头看向她。
    “想过离开吗?”
    “我无所谓。”西楚泉摊摊手,“你也知道,我向来独身一人,要去哪里,自己说了便算。”
    “你要是想走,我们可以马上出发。”傅沧骜也在旁边附和道。
    “那好——”夜璃歌刹那下定决心,“我们——走。”
    “你真拿定主意了?不会后悔?”
    夜璃歌却没有作声。
    不后悔吗?
    真不后悔吗?
    “你还是想想吧,要是走到一半又回来,那不是白折腾?”
    夜璃歌不言语了。
    “我说你啊,”西楚泉双手环胸,“在什么事上都是清楚利落的,偏偏牵扯上他,就是这般扯三挂四……”
    “你们,让我想一想。”
    夜璃歌言罢,又转头走出门去。
    “这女人啊,毕竟是女人。”西楚泉和傅沧骜对视一眼,均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夜璃歌独自一人坐在树下,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西楚泉和傅沧骜说得都没有错,恐怕她自己,已经无法真正丢得开傅沧泓了。
    怎么可能丢得下呢?
    他们两个之间的牵绊,已经不再是家国后宫那么简单。
    而是——感情。
    像她这样的女人,普天之下来去之如,一个男人如果想拴住她,除了感情别无其它。
    权势、富贵、名利,这一切可以抛下,便能抛下,抛不下的只有他。
    可是傅沧泓……她也知道,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确实怪不着傅沧泓,但是又如何呢?
    将来,这样的事不知会发生多少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多少次,如果能果决一点,彻底断了心中那份念想,倒是好的。
    只要不再爱,就不会受伤,傅沧泓有多少个女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起身走到门边,夜璃歌拉开门扇,一眼便看见男子立在树下,身影萧索。
    他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她,一个字也不言语,夜璃歌想关上门,手却软了。
    “璃歌。”傅沧泓走上前来,拉起她的手,“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等等。”夜璃歌将手抽出来,返回屋里,不等她开口,西楚泉便先耸耸眉,“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夜璃歌啊,纵然你本事大过天去,这一辈子,只怕却仍是被那个男人给吃定了,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来,也解不开束在你身上的情网。”
    若是从前,夜璃歌一定会回嘴,可是今番,她只是无比抱歉地看了西楚泉和傅沧骜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夜璃歌。”傅沧骜忽然出声叫住她。
    “嗯?”
    “对他,你不能太顺从了,得好好地治一治,让他长点记性,不敢胡来。”
    “谢谢。”夜璃歌嫣然一笑,抬头看着这个与她丈夫有着相同面容的男子,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成一句,“沧骜,你会是我一生一世的朋友,一生,一世。”
    傅沧骜咧咧嘴,笑了,是那种非常开心的笑。
    他抬起手,放在胸口上:“夜璃歌,你也会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想保护的人,一生,一世。”
    只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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