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事,若是易为,那也就不是事儿了。
    看着榻上男子,夜璃歌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出口。
    她想鼓励他,想温暖他,只是,征伐天下这条道路何等漫长,哪里是说能做到,便能做到的。
    沧泓,任重道远,你可一定要坚持住。
    午后,傅沧泓醒来,整个人再次恢复了精神。
    “先喝口汤吧。”夜璃歌将一碗参汤递给他,傅沧泓接过,茫然地,一勺一勺往口里送着,眉心却仍旧紧紧地拧起。
    “去和大臣们好好商议商议吧,总会有办法的。”夜璃歌柔声劝慰道。
    “好。”傅沧泓搁下碗,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御书房。
    皇帝的面色已经有所和缓,但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阴冷却仍然在。
    “冯翊,前方的战报你可仔细看过?”
    “微臣已经看过。”
    “觉得如何?”
    “眼下之计,只能让吴铠驻扎在边城休养生息,静待时机,重新再战。”
    傅沧泓很有几分气急败坏,若不是夜璃歌再三提醒,要他小心谨慎,忍耐等待,说不定他早就爆发了。
    “皇上,”梁玖近前一步道,“微臣不谙兵法,不敢乱说,但是觉得,小败则止,定会让民众失望。”
    “你的意思是——”
    “我们何不用蚕食战略?”
    “蚕食?”
    “对,也就是,各个分化,一小块一小块地吞并金瑞的土地,如果说,无象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那么周边其他的地方,却防范松散,可以让吴铠的骑兵分散侵入,慢慢兼并,直到将无象城完全孤立出来,到时候再坚壁清野,自然不难攻破。”
    “不错。”冯翊附和道,“这倒是个极其稳妥的主意。”
    傅沧泓黑眸一点点深邃下去——最初的戾气也渐渐地消褪了,凡事只要出现转机,总是令人欣慰的。
    君臣几人又仔细商量半晌,觉得可以实施,但实施的结果到底如何,却是要等待实践检验。
    于是,傅沧泓将所有议论写成诏书,令人速传往前线大营中。
    ……
    “各个击破?”看着桌上的诏书,吴铠面色沉静,“想不到——”
    “将军?”
    “召集所有人等,开会。”
    待众将领到齐,吴铠简短地交代了各项任务,用目光看着自己的手下:“各位,可有什么想说的?”
    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方有人出声道:“这法子确实不错,咱们,干起来再说吧。”
    “对,干起来再说吧。”
    由于有了新的希望,整个军营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将领与士兵们同心协力,每天只出去打上小小一仗,今日拿下一个小小的城镇,明日再拿下一个小小的城镇,两月光阴过去,北宏的军帜已经覆盖方圆数百里地。
    吴铠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南宫墨的注意。
    立在无象城的城楼上,眺望那无边辽阔的土地,南宫墨双眸沉黑。
    “王爷,让末将领一彪人马出去,把北宏军赶回老家——”
    “不。”南宫墨一摆手,“你不是他对手,况且他现在,正等着你出去呢。”
    副将顿时沉默。
    南宫墨两手摁住城头,陷入艰难而痛苦的思索之中——傅沧泓,那个令天下人头痛的男人,竟然有着如此顽强的意志力,好像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始终阻止不了他。
    难道天下雄主,真是天命所归?
    “我不相信——”
    但不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
    北宏的军队,依然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继续着他们那极端愚蠢的行为,更为恐怖的是,他们每到一处,既不进行烧杀掳掠,也不强迫百姓们服从北宏,反而,北宏的士兵们,总是无私地帮助百姓们,每当他们出现困难,他们就会主动地施予援手。
    久而久之,金瑞的百姓们,看到北宏军人,比看到自己的士兵更加亲热——百姓们可没有什么政治立场,谁让他们觉得有希望,他们便相信谁。
    长期以来,金瑞国内等级森严,各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但总体而言,受盘剥最厉害的,还是百姓,虽不至于卖儿卖女,但那日子,也绝对好过不到哪里去,所以,对于北宏军队的到来,他们并不觉得抗拒,而是从内心里觉得,有些期待。
    希望。
    希望就像一缕春风,将整片大地上污浊的气息荡涤一新。
    希望就像一缕阳光,给人世间带来温暖。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希望吗?
    因为希望能给人温暖,所以没有人,不期待着希望。
    金瑞的贵族们,终于开始惴惴不安,感觉着像是一把利刃,在悄悄地插进他们的心脏,剜割着什么。
    聪明的人都会看见,结得严实的冰面开始寸寸破绽,底下是水波荡漾。
    他们对待自己的奴仆们,不再那么严厉,而是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纵然是整个金瑞的政治中心,宋京,也开始物议沸腾——贵族们担心着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害,想着法子是否要向北宏投诚,武将们也各有各的盘算,而这种微妙的变化,甚至波及到整个宫廷。
    “听说了吗?北宏大军快打进来了。”
    “是啊,要是亡-国了,咱们该怎么办哪?”
    “这都是那些王公大臣的事,与咱们什么相干?咱们只要管好咱们就是了——倘若亡-国,带好包袱跑路就是。”
    “你这是什么话?”有那等见识稍高的,明白事理的,出声冷嗤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国将不国,你又能到哪里去?”
    一众宫侍瞅瞅他,还是各自跑开了。
    立在廊下,南宫阙将所有的动静尽收眼底——是报应吗?这是对他为政以来,长期不重视百姓的报应吗?
    作为君王,就应该时时处处关注国计民生,可他如许多年来,都做什么了?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耗于皇室内部的纷争,最终是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却忽略了自己的权力来自哪里。
    所以,当灾难发生时,他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纷乱的人心。
    平时不努力,临到头难道可以抱佛脚吗?
    答案是——不可以。
    通常,一个国家的灭亡,往往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里。
    内里如果朽坏了,只需外力轻轻一压,便会整个倒掉,如果内里刚韧,外面的压力再强悍,也无济于事。
    很多道理,南宫阙从前并不明白,现在明白,也有些晚了。
    回到大殿里,南宫筝颓然坐下,顺手拿过只酒壶,朝口中猛灌。
    “皇上——”一名妃嫔走过来,抢过他的酒壶。
    “滚!都给朕滚!”
    若是从前,看到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儿,他总是充满兴致,可是今天,却只有满腔的躁怒。
    “都是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是夜璃歌?为什么你们都不是夜璃歌?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难道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朕的万里锦绣山河,满腹聪明才智,财宝无数,兵强马壮,难道都敌不过一个女人么?”
    “哈哈哈哈——”帝王狂纵的笑声,在华丽的殿阁间,一波接一波地扩散开去。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纵然这世间富贵如云,山河锦绣,到最后,都只是一场空梦。
    权势也好,功名也罢,利禄也好,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的。
    唯一能当真的,只是,人心,人心而已。
    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当一个帝王的威望加于海内,只有当一个帝王的胸怀能够容纳百川,只有当一个帝王的灵魂光明无私,他才能像一轮朝阳般,朗照整个乾坤。
    可他不是。
    做了很多年的皇帝,却始终不明白,帝王之道最高层的内涵。
    不是权势,不是武力,而是——仁义之心。
    ……
    仁义之心,不可敌,仁义之师,不可胜。
    夜璃歌一笔一画,缓缓地写着。
    傅沧泓走过来,一字一句地念着。
    “歌儿,这就是你父亲所说的,常胜之法吗?”
    “是。”
    夜璃歌点头。
    傅沧泓眯眯眼,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夜天诤,那个男人,可以说是天下男子的楷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会一直带领整个璃国,走向繁荣富强吧。
    回想起那一场烽烟滚滚的战争,傅沧泓心中至今有一种十分奇特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觉得,夜天诤教了他很多东西,却说不明白那是什么。
    但他仍然深深感谢,感谢上苍让自己遇见夜璃歌,进而认识了夜天诤。
    因之,方有今日的傅沧泓。
    “仁义,仁义。”
    “对,”夜璃歌后背挺直,“沧泓,将来得了天下,你一定要做个仁义之君,否则——”
    “否则如何?”
    夜璃歌没有言语——《命告》中的另一层意思,是她至今都没有告诉傅沧泓的,她能成就一个帝王,却也能毁掉一个帝王。
    倘若这个帝王不能行仁善之道,不能很好地担负起兼济苍生的重责大任,她会毫不犹豫地收回,赋予他的一切权利。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猜测着她的心思。
    当然,他是想不到的。
    因为他爱她。
    所以尽可能地,把她每一种行为,都往光明的方向想。
    即使她偶尔犯错,他也愿意包容。
    璃歌,我真的只是希望,咱们这段感情能够天长地久,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着你能好好的,我能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感受到男子热烈的目光,夜璃歌心里漾起丝异样,她几乎能把握他的每一分心理活动,所以至今都不愿意为难他。
    至今都还没有为难他。
    沧泓,我会帮助你,成为从古至今,令万人称颂的英明帝王,我会将你从黑暗里带出,将整个北宏,整个天下,从黑暗里带出,我要——改写整个《命告》。
    笔尖一顿,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最后顿住。
    “怎么啦?”傅沧泓立即出声问道。
    “没事。”夜璃歌摇头,“如果所料不错,杨之奇会很快出兵。”
    傅沧泓蓦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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