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袅袅,纱帘低垂,夜璃歌阖眸躺在枕上,呼吸均匀。
    外间里,姣杏儿与另外数名宫侍,均屏声静气地伫立着,不敢作声。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深深摸清这位皇后的个性,不动则已,动必惊人。
    夜璃歌翻了个身。
    听见动静,姣杏儿赶紧近前,压低着嗓音道:“娘娘,要洗漱吗?”
    “嗯。”夜璃歌应了一声,撩开纱帐坐起,姣杏儿赶紧捧来铜盆,挽起纱袖替她净面。
    至妆镜前,淡淡画了个妆,又用了早膳,夜璃歌便摒退所有人,抱着小延祈独自出了龙赫殿,沿着御道缓缓朝前走。
    秋深了。
    沿湖的枫叶醉如胭脂,阳光下的湖波,宛如一块剔透的宝石。
    她慢慢地走着,任长长的裙裾曳过丛丛碧草。
    “阿娘,阿娘——”小延祈挥舞着粉粉的胳膊,忽然大叫起来。
    夜璃歌抬头看见,却见纪飞烟正站在一丛虞美人前,神情落寞。
    她心内一动,旋即走上前去。
    纪飞烟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
    这两个女人,穿越时光更迭之后,都觉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曾经,她视她为寇仇,恨不得食她之肉噬她之骨,曾经,她羡慕着她头上的凤冠,渴望着拥有。
    可是如今,她却牵着她的儿子,神色安闲。
    或许这世间最算不清的,便是男人女人间的情感。
    “我们谈谈吧。”
    纪飞烟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沿着曲折的栈桥,她们一径走到湖心亭中,有徐徐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祈儿。”夜璃歌在傅延祈的肩上推了一把,小延祈立即乖觉地跑到纪飞烟跟前,仰起头来,甜甜地叫了声,“阿娘。”
    “嗳。”纪飞烟答应着,弯下腰去,将小延祈抱在怀中,亲亲他的脸蛋,眸中却不由怔然落下泪来。
    “纪飞烟,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纪飞烟低着头,没有作声。
    “你还爱皇上吗?”
    很久以后,纪飞烟终于摇摇头。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纪飞烟还是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向烟水茫茫处。
    “或者,你心里面,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纪飞烟秀气的双肩微微一抖。
    “这世上,有些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是吗?”
    “是,如果你肯说出来,我和皇上可以帮你。”
    “谢谢。”纪飞烟终于转回头来,“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小延祈平安健康地长大,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好吧。”夜璃歌也不想勉强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凤簪,递到她手里,“拿着这个,如果你有一天想好了,随时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帮你。”
    “嗯。”
    目送那个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夜璃歌方才收回思绪,携着傅延祈继续往前——都说人生如戏,果然不假,没有谁能真正地预料未来,包括她自己。
    微垂螓首,纪飞烟慢慢地走着,脑海里不断地回闪着自入宫以后发生的事——如何在冷宫中遭人冷落,被纪芙蓉嘲讽,如何渴望着借傅沧泓实现自己改变命运的愿望,如何热切地等待,甚至期盼着那个男人的爱,又是如何艰辛等待,生下傅延祈。
    曾经,她哭过怨过恨过,曾经,她也想过报复……可是到如今,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纪飞烟抬起头来,恰恰撞上那人深邃的眸子。
    时光刹那凝滞。
    纵然不说什么,他们也能看懂彼此的心。
    因为爱。
    因为有爱。
    如果有怀疑,那都不是真爱,真爱是没有怀疑的。
    真爱是超越世间一切功名利禄的。
    有的时候,甚至可以重过生命。
    “我们走吧。”火狼忽然道,“离开这儿,可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纪飞烟转头,瞅着他微微一笑,眸中却盈起泪光:“谢谢你——不过现在,我暂时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因为离开了,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也就看不到延祈了。”
    火狼整个人蓦地一怔,继而紧紧地屏住了呼吸,好半晌轻轻点头道:“那好,我,等你。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只要告诉我一声,我立即带你走。”
    纪飞烟喉头一阵哽咽——原来上苍,并没有完全放弃她,曾经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在这个冰冷的后宫独自挣扎求存,可是今日,她看到了延祈,看到了夜璃歌,看到了火狼,方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生命,对某些人而言,仍然是有意义的。
    有人爱你,你的生命便有意义,若没有人爱你,或者你无法去爱别人,整个世界便对你毫无意义。
    纪飞烟那颗荒芜的心,忽然间长满嫩嫩的春草,生机盎然。
    ……
    “当——当——当——”
    离龙赫殿尚有一段距离,宏亮的钟声忽然传来。
    夜璃歌蓦然一怔,收住脚步。
    “姨姨,你怎么啦?”小延祈仰起头,甜甜地问道。
    “是胜利!我们的军队胜利了!”
    “胜利是什么啊?”对于成人世界里的很多东西,小延祈全无概念,眨着两眼无比天真地道。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适才的喜悦,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胜利是什么?是另一个国家的消亡?是战场上堆垒的白骨?还是士兵们冰冷的尸体?年老父母痛哭流涕的面容?
    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姨姨,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抱着他继续朝前走。
    “璃歌——”还没到殿门前,傅沧泓便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满脸笑容,“璃歌你知道吗?吴铠大破夜魁,我军胜利了!”
    “恭贺皇上夙愿得偿。”夜璃歌福身一拜。
    留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傅沧泓蓦然怔住:“怎么?你不开心吗?”
    “你开心,我就开心。”
    傅沧泓明显地察觉到不对,可他只是疑惑地皱皱眉头,并没有追问——对于她,他始终是坚信不疑的,或者她意识到了什么,只是现在,不方便说而已。
    可是,对他,还有什么,是不方便说的吗?
    “通知礼部,准备庆典了吗?”夜璃歌微微一笑,转言道。
    “嗯,这就准备去。”
    “那你去吧,我会安排后宫的人排演歌舞,还有,你打算怎么奖赏吴铠呢?”
    “怎么奖赏?”傅沧泓略略怔了怔,“这倒——真没有想过。”
    “过轻不行,难以服人,过重也不行,易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一不小心,反而会毁了他。”
    “夫人言之有理。”傅沧泓的表情也变得慎重起来,“那就,封他为毅武侯,袭爵三代,再赐千金,如何?”
    “不行。”夜璃歌摇头。
    “为什么?”
    “这样的厚赏,对于普通男子,足矣,可吴铠,断乎不是这样的人。”
    “那——”傅沧泓纳闷了——寻常男人,要的无非是功名利禄,难道还有别的?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叫作‘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普通人,你用这些世俗之物,自可笼络得住,可是吴铠——我建议皇上,赐他一样特权。”
    “什么?”
    “用人之权。”
    “什么?!”傅沧泓整个人都懵了——是他听错了吗?
    自来军中将领,概由皇帝亲自检选任用,为的是避免出现嫡系朋党,致使领兵者自行做大,却将皇帝的权限给架空,可是,可是夜璃歌竟然——
    “我只是建议,到底要不要这样做,你自己思虑。”
    夜璃歌言罢,从他身侧擦过,一步步走远。
    傅沧泓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阵阵浪涛翻滚——这是他的女人?为什么她的智慧,总是那样高深莫测,纵然身为她的丈夫,他还是跟不太上她的脚步,很多事情,她总是能一眼洞穿,犀利而敏锐。
    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并不太美妙,他更希望她依赖着他,而不是这样……这样是怎样?
    不知道是怎样,总而言之,他确实有些不舒服,只是,他很快清除这种不妙的情绪,一边思虑着,一边朝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参见皇上。”
    “免礼。”
    看着面前这三名臣属,傅沧泓再次恢复作为一个君王的自信,心头蓦地一道亮光划过:“吴铠即将得胜还朝,对于他的赏赐,三位爱卿不知有何看法?”
    “微臣建议,可赐爵,赏千金。”梁玖率先言道。
    傅沧泓轻不可察地挑挑眉头——这倒和自己的思虑不谋而合。
    “你的意思呢?”他又看向礼部尚书龚楷。
    “微臣觉得,赏侯爵已经太重,这赐千金当免则免……”
    梁玖在旁边听见,唇角微微勾起抹冷笑——这龚楷的胸襟气度就是太狭小,不管皇帝要赏赐朝中哪位官员,他总是喜欢横插一竿子。
    “说重点。”傅沧泓有些不耐烦起来。
    龚楷舔舔嘴唇,有些艰涩地道:“微臣觉得,只要赏赐锦缎数百匹便好。”
    他话未说完,旁边的梁玖已然嗤地发出声冷笑。
    御书房中一时静寂,傅沧泓的目光,最后看向一直没有作声的冯翊。
    明明已经察觉到他的眸光,冯翊却勾着头,一言不发。傅沧泓心内一动,朝梁玖和龚楷摆摆手:“你们先退下。”
    “是。”
    待两人离开御书房,傅沧泓方看着冯翊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微臣觉得,无论爵位,还是利禄,都不足以拴住吴铠的心——恐怕他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且说说看。”
    “不若,给他简拔军中将领的权力,让他放开手脚去做,反而能打造出一支常胜之师。”
    傅沧泓蓦地屏住了呼吸。
    难道是天下有智之士识见皆同?
    “冯翊!”他非但没有立即赞同,反而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你好大的胆子!”
    “微臣知罪!”
    冯翊一听这话,立即跪了下去,连连叩头——他方才只一心为皇帝出谋划策,没想到,居然犯了皇帝心中大忌。
    过了好半晌,才听皇帝的声音悠悠响起:“适才是朕失态,自此以后,你有什么话,仍旧从实禀来,朕,绝不怪罪。”
    “微臣叩谢皇上。”
    傅沧泓在他面前走了两步,又道:“如今夜魁已破,依你看来,现下该当如何?”
    “皇上应当先取金瑞,再克虞国!”
    “哦?”傅沧泓目光一闪,“为何是先金瑞,后虞国?”
    冯翊抬起头来:“按理,虞国近,金瑞远,皇上应当先取虞国,再取金瑞,但是,虞国兵精将良,要想攻克,在兵力、财力上,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短时间内难以取胜,可金瑞却不同——一则金瑞幅员辽阔,但边线防御松散,二则金瑞皇室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对金瑞皇帝形成极大的掣肘,只要我们巧妙利用这些关系,自然可以起到兵不雪刃的效果。”
    足足静默了半刻钟的时间,傅沧泓方才言道:“你退下吧,今日之议,不可外传。”
    “是,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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