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了。
    叶子一片一片不住地往下掉。
    整个天定宫冷寂黯然,听不到任何的欢声笑语。
    皇帝整日整日守在龙赫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龙极殿中。
    “冯大人,你看这——”
    “让百官们把所有的奏折都呈上来吧。”
    梁玖点点头,将手一摆,立即有宫侍走出,将一本本奏折收上来,呈至案上,冯翊也不说话,自己走到御案后,拿起朱笔,开始专心致志地批复奏章,梁玖立于一侧,凝神注视他半晌,方转身步出。
    不得不说,傅沧泓当初简拔冯翊,并授予他重权,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这些年来,皇帝为了个人感情的事,折腾来折腾去,朝廷里泰半的事务,都是冯翊给顶着,而这家伙精力旺盛,一应事体打理得井井有条,纵然是那些老官僚,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更难得的是,冯翊这人并没有贪恋权位的野心,从来没有利用权力施恩施惠于人。
    只是——长此以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
    “璃歌,你看,这院子里的菊花都开了。”抱着女子靠坐在栏杆旁,傅沧泓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别睡了,睁开眼看看,好吗?”
    夜璃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眉宇间没有了从前的凌厉,也没有了一贯的活力,任男人千呼万唤,她就是不作回应。
    “璃歌!”他终于有些发狂了,捏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晃动着。
    斜插在髻间的发簪坠入湖中,发出“咚”的响声,满头的青丝洒扬开来,随风飞扬。
    “璃歌,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送她去翠屏山吧。”
    一道凉幽幽的声线从旁侧传来。
    “北堂暹?”傅沧泓双眼倏地一震,瞬间恢复了素日那副冷寒的模样,“你怎么进来的?”
    “啧啧,”北堂暹摸摸下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样对待老朋友?真不给面子。”
    傅沧泓哪里有心思理他,当即摆出副“我很烦,别鸟我”的模样。
    “说真的,送她去翠屏山,这世上能救她的,大约只有原平公了。”
    傅沧泓一愣——他心痛得接近麻木,居然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怎么样?我给你出了个好主意,难道就不谢谢我?”
    二话不说,傅沧泓抱起夜璃歌便走,擦过北堂暹身边时,依然扔下两个硬梆梆的字:“谢谢。”
    “嘿嘿。”北堂暹摸摸下巴,干笑,“那我就当领受了。”
    午饭后,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天定宫的角门,朝翠屏山的方向而去。
    丛林葱翠,绿水环绕,淡淡的雾气在山腰处盘成轻纱。
    傅沧泓背起夜璃歌,踏着青石山径,一步步往上攀登,到山顶一看,却不由愣住——原本有的草庐不见了,独留一片空空的白地,傅沧泓一下子跌坐在地,两眼茫然,但觉一片天昏地暗。
    山林寂寂,只听见鸟儿偶尔的啾鸣声,这个强悍的男人,忽然间放开嗓子嘶嚎起来——
    “啊——!啊——!”
    太阳落下去了,西边的晚霞像火一样燃烧着,傅沧泓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侧着看着女子娇美的脸庞,钻心的痛楚在胸腔里扩散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忍不住在想——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安排他们走到这绝境,天意要他们死在这儿。
    “璃歌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了你……我这一生最痛苦的事,也是遇见了你——自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变了,曾经我以为,这个世界是冰冷而黑暗的,而且黑暗永远没有尽头,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希望……可是自从爱上你之后,我总是想着,总是想着,咱们怎样才能在一起,咱们未来会如何……还有孩子……”
    他说着哭,哭着说,哭了又说,说了又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脸上一阵麻麻痒,傅沧泓陡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朝身畔摸去,却是空的,他腾地坐起身来,茫然四顾——没有璃歌,什么都没有。
    男人翻身而起,慌乱地寻找着,却一无所获。
    从清晨到晚上,他忙碌了整整一天,找遍翠屏山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
    清冷的月亮升了起来,傅沧泓跌跌撞撞地回到山顶上,望着远远近近起伏的山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坠回被严冰覆盖的地狱。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站在鲜血四溅的龙椅前,浑身发抖,就像无数个夜晚,从噩梦里惊醒,就像失去她的每一个瞬间,都痛彻心扉。
    就这样失去了吗?
    曾经拥有的一切,激情、温暖、甜蜜、悲伤,原来都是幻梦吗?
    如果是梦的话,他愿意永远沉醉于其间,不要醒来。
    指尖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发香,脑海里还鲜明地刻着她的模样。
    可是,只是短短一夜,整个世界恢复如初,他,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这场惨烈的战争,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杨之奇赔掉了整支军队,而他呢,他失去的,却是生命啊!
    很多个镜头破碎地从脑海里闪过——初见、重逢、相爱、追逐……不愿想,不敢想,不能想,怕一想便会噬血疯狂。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一副落魄到极致的模样,任谁见到,也绝难相信,叱咤风云的一代君王,竟然会因为一个“情”字而如此地绝望。
    什么是绝望?
    就是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
    心痛到麻木,痛到无法呼吸,看着自己最珍爱的一切,被无情毁去。
    当如是吧。
    ……
    “皇上去哪儿了?”
    在中宫门前,梁玖挡住了正往外走的曹仁。
    “咱家也不知道啊。”曹仁将手中拂尘一甩,慢条斯理地道。
    见梁玖立在那儿,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曹仁遂一打拱,不咸不淡地道:“梁大人,若无别事,咱家先告退了。”
    看着曹仁远去的背影,一丝小火“噌噌”从梁玖心中蹿起——仔细想想,如许多年来,他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下面这一干臣子,又付出了多少——北宏不是你傅沧泓一个人的,怎么能因为个人感情,说不理会,便不理会?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龙赫殿去,找傅沧泓理论,可他到底摁捺住了自己——不管怎么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也只能尽全力,协助冯翊了。
    ……
    捧着罐汤,曹仁默然立于殿门外——作为与傅沧泓“发生关系最多”的近侍,他几乎已经熟悉了皇帝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丝微妙变化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以说,这位“情痴”皇帝,他的每一丝喜怒哀乐,都跟那女子息息相关。
    她好他便好,她笑他便开心,她悲伤他亦不会快乐——那样深爱的两个人,几乎已经融入一体,倘若她不在了,他就会丧魂落魄茶饭不思。
    曹仁是个阉人,自然不懂这男女之情,在旁边瞧着,只觉他们俩就像疯子,尤其是皇帝,情形更严重些——夜璃歌再怎么美貌,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以皇帝之尊,要多少女人会没有,为什么偏在一棵树上吊死?
    情关之所以难过,皆因一念执著,倘若这一丝执著不复存在,一切便灰飞烟灭。
    只是,有的人在感情中,倾注的是整个世界,失去对方,便等于失去整个世界。
    曹仁深深叹了口气,终究是调头离去。
    大概这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够劝醒傅沧泓。
    ……
    殿阁里很昏暗。
    垂着厚厚的布帘子。
    男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觉得冷,很冷很冷,没有她的世界,像寒冰一样地冷。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排遣心中的悲哀。
    “叩叩,叩叩——”
    轻轻的敲击声从门外传来。
    傅沧泓一动不动。
    门开了,一束昏暗的灯光投进,后面跟着道人影。
    “微臣参见皇上。”
    见皇帝毫无反应,冯翊近前一步,曲膝跪倒在地,再次叩首:“微臣,参见皇上!”
    默了半晌,冯翊直起身子,提起灯笼来,照了照傅沧泓的脸,但见他色如死灰,满颔胡须,整个人形销骨立,不成模样。
    冯翊本想怒吼,想痛骂,可到底忍住,幽幽一叹:“皇上,微臣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昨夜微臣观看星相,见帝星之畔隐有一道金色光华,便知夜夫人定然安泰,只是命中有此一劫罢了。”
    “你说什么?”傅沧泓霍地瞪大双眼,忽然伸出手来,扣住冯翊的脖子,“刚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冯翊反而打住了话头,直视着傅沧泓的双眼——
    傅沧泓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忽然间放声痛哭。
    压抑在他心底的悲哀如洪水灌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冯翊看着他,陪着他流泪,他明白他的痛楚和伤悲——这是每个男人都要经历的,没有痛过伤过,便不算真爱。
    “皇上,您要振作。”冯翊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治理好北宏,等待夜夫人归来。”
    “归来?”傅沧泓眼里闪过丝迷惘——她会归来吗?
    “一定会的。”冯翊毫不迟疑,“只要皇上心怀爱意,必然会感动上苍,赐福于夫人,也请皇上,为夫人多多积福吧。”
    “冯翊。”傅沧泓呆呆地看着他,“朕当初那样对你,你难道一点都不记恨?”
    “微臣——”冯翊涩然一笑,“微臣也知道,自己有多张狂,幸而皇上能够忍耐,不过些须手段而已,况且,微臣是因为皇上,才得以一展胸中抱负,微臣感激皇上,怎会心存怨意呢?”
    “我一直都觉得,”傅沧泓抬起头来,看向漆黑的殿顶,“自己是个聪明的男人,没有想到,有些事,你倒是比我更透彻。”
    “皇上确实很聪明,”冯翊满脸诚恳,“只是为情所困,忘记了余外的一切——”
    “是啊,朕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冯翊,你觉得,朕是个昏君吗?”
    “皇上何出此言?”
    “自来睿智的圣明之君,都不会动情,因为无情,所以能随时保持清醒——朕一直都很清醒,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觉得自己这一生,绝对不会对任何女人动真情,游戏花丛,却只是放纵欢娱,直到遇见她……”
    傅沧泓说着,脸上流露出迷幻的笑容。
    冯翊再次叹气——如果一个男人,终身遇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正如一个女人,终身遇不到能令自己入魔的男人,也不失是一件幸事。
    爱成心魔,无药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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