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住了手,傅沧泓站起身来,慢踱到屏风前,立定。
    夜璃歌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凝。
    其实,他们骨子里,有一点还是类似的,那就是倔强,特别地倔强。
    因为倔强,所以不喜欢解释,因为倔强,所以总伤害彼此。
    呆了小片刻,夜璃歌自觉无趣,把棋子一颗颗码起来,放回盒中,然后起身,朝内殿而去。
    傅沧泓转过头,看着她。
    手指挑起珠帘的刹那,夜璃歌终究是回过头,深深看他一眼,那含情的眸光,顿时让傅沧泓的心神为之一松。
    于是,先前的坚冰就那样融化了。
    他们还是相爱的,因为相爱,所以可以放下彼此的骄傲。
    是爱,让每个人的心变得柔软,变得纯净,变得美好,所以,世间每个人,都渴望爱,再强大的人,都不会例外。
    之后几天夜里,两人仍旧对垒,大都是夜璃歌赢,每每对战结束后,傅沧泓看着棋局默思,却始终瞧不出,自己到底弱在哪里,这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夜璃歌:“嗳,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夜璃歌想了想,方道:“这样吧,待我有闲,将《兵道》写出,你仔细琢磨琢磨,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傅沧泓点头,“这都是你师傅原平公教的?”
    “嗯。”夜璃歌唇畔绽出丝笑漪,“正是如此。”
    “那行。”傅沧泓终于释然,接着又道,“不知夫人,可否还藏着其他的本事?能露一手给为夫瞧瞧吗?”
    夜璃歌撇撇唇,眸中浮起几许得意:“不告诉你。”
    傅沧泓也没有追问——让她藏着些秘密也好,增加夫妻间的情趣。
    趁着每日里有闲,夜璃歌又往溏台跑了几趟,见安阳涪顼和关青雪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遂放下心来。
    她是真的放下心来。
    其实,她对安阳涪顼,一直有种莫名的负疚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尤其是从前,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始终无法以心回报,直到现在,看到他终于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她也觉得十分快慰。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在朝着平稳的方向发展,她甚至有些期待,人生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把从前的一切揭过,至于外面的风风雨雨,暂时也不想理会。
    可傅沧泓却分明感觉到,强大压力的迫近。
    这股压力,来自于固守梅州的杨之奇,来自于蠢蠢欲动的夜魁,来自于居心叵测的金瑞,还来自于内心长期以来形成的危机感——他自小在刀光剑影里长大,深知权力斗争的复杂与残忍,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人的盘中之餐,所以必须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绷紧心中那根弦。
    但是这些,他都不愿意跟夜璃歌说,他只愿她安静地呆在后宫里,做他最爱的女人。
    只是他自己,得加快备战的步伐,倘若边境线上一乱,他纵然是想隐瞒,怕也隐瞒不了,而且,他更加希望,自己能出动出击,先消灭一个是一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时提防,小心筹谋。
    原本,所有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未料土岛那边,北堂暹出了意外,现下暂时无法提供充足的黄金,没有足够的军饷,战争一旦打响,后续必然乏力,他该怎么办呢?
    连日以来,傅沧泓深深地忧虑着这事,却又不方便对人言讲——只因龙卫的培训,和大批新军的扩充,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若从户部的帐册上看,根本瞧不出什么来。
    他是得想法子,开辟新的“财源”了。
    该怎么办呢?
    仰面躺在龙椅里,傅沧泓静静看着空空的殿阁。
    对于他的烦恼,夜璃歌一直有所觉察,她大致猜得出他在苦恼些什么,并且已经找到妥善的办法,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
    随着他们“感情”的升温,她也越来越了解这个男人——除非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求人的。
    忖度着这些事,夜璃歌慢慢在御花园里踱步,冷不防看见火狼一个人倚在琼花树下,正微微仰起头,看着枝上一朵朵花儿发呆。
    他倒是很少这样。
    心中一动,夜璃歌慢慢地走过去。
    若是从前,火狼必定早有察觉,可是这次,他却仍旧满脸怅然,仿佛已经忘记了四周的一切。
    夜璃歌一直那样看着他,直到他将视线收回,微微怔愣后躬身行礼:“拜见夫人。”
    “嗯。”夜璃歌点点头,“还记得唐涔枫吗?”
    “夫人?”火狼微愕,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唐家在各国诸多城市均有店铺、地产,商脉极广,富可敌国……倘若——”
    火狼心内一动,已经全然明白,冲夜璃歌深深一抱拳:“多谢夫人指点。”
    “不忙,”夜璃歌叫住他,也朝头顶的琼花看了眼,“若定了,到我这里来,我有东西给你。”
    “是。”火狼面色恭谨地答道,然后才转身,朝龙极殿的方向而去。
    龙极殿中,傅沧泓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保持原来的姿势。
    火狼迈进门槛,在阶下立定,冲傅沧泓躬身行礼:“皇上。”
    “你来了?”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来,目视于他,“有什么事?”
    “启禀皇上,听说唐家的主事一直寄居于宏都城中,而且常跟一些富商来往,走动颇为频繁……”
    “噢?”傅沧泓倒也不觉意外。
    “京城中本有几个项目,需要人去接手,皇上您看——”
    傅沧泓沉默了。
    火狼的言外之意,他已然明白。
    再次抬头时,他眼中却多了几分犀利:“这主意,是谁出的?”
    火狼先是一怔,却并不想隐瞒:“是夫人。”
    “那你去办吧。”
    看着火狼远去的身影,傅沧泓眸中多了几许深色——璃歌,璃歌,你果然是这世上爱我最深之人,时时处处皆为我着想……我傅沧泓今生能得到你,也算足够了……
    ……
    坐在镜前,夜璃歌卸去钗环,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她还是那么地美,数年光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倘若人生能继续这般,她倒也不再怨,不再恨,不再多思多虑。
    烛影一晃,镜中已多了一人。
    他的眼中满是深情,唇边有着温暖的笑。
    握住他的手,夜璃歌站起身来,深深偎入他怀中。
    两人静静地相偎相依着,一时谁都没有言语,任这一刻的脉脉柔情,像春水般荡漾开去。
    ……
    初夏了。
    琼花开得愈发烂漫,夜璃歌命人在树下架了秋千,坐上去揪着绳子来回地荡。
    她愈来愈喜欢这样安静的日子。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样被他爱着,被他呵护着的日子。
    虽然心里也清楚,或许这样温暖恬静的时光,只是一种表相,说不定什么时候狂风卷起,便吹散了一切。
    可她愿意暂时放下昔日的犀利,只享受这一刻的完美。
    是完美的。
    是从未有过的完美。
    倘若再有个小孩子……夜璃歌想着,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还是原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再联想起关青雪,她忽然心里泛开一阵微微的刺痛,像被荆棘扎了一般。
    两个孩子。
    生命里的两个孩子,都离她而去,是她这一生犯下的杀戮太多,还是——?
    风吹过,无数的花瓣儿纷纷扬扬,像雪片般落到她的肩上。
    又坐了一晌,夜璃歌方站起身来,返回寝殿。
    晚间,她命人煲了鹿肉汤,可足足等到子时,傅沧泓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得已,一个人用了饭,洗漱后回寝殿躺下,一觉睡到天明,枕畔始终空空。
    第一次。
    自回到北宏后的第一次,他彻夜未归。
    直到午后,傅沧泓方才回到寝殿,一脸倦容,双眼里满是血丝,夜璃歌自捧了铜盆近前服侍他。
    傅沧泓洗了脸,眼中仍是满满的笑容,倾身在她额上一吻。
    之后数天亦是如此,夜璃歌已经能闻得见,他身上那股子愈发浓重的血腥气息,只是他用心掩藏着,不让她发现。
    已经开战了吗?
    《命告》中预示的一切,正在到来吗?夜璃歌暗暗揣测着。
    其实,她完全有能力帮到他,他却尽力掩示。
    她也不像普通女人那样胡乱猜测,而是沉默静候着。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最需要的,便是安静。
    ……
    “火狼。”
    “夫人。”
    透过浓重的夜色,看着那个迎面走来的女人,火狼不由一怔。
    “情况到底如何?”
    “夫人?”
    “你不必介怀,也不必瞒我,细说吧。”
    “是璃国——”
    淡淡三个字,却让夜璃歌猛然怔住。
    这个消息显然大大出乎她意料。
    火狼也顿住,脸上显露出踌躇的神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但夜璃歌很快恢复镇定:“璃国如何?”
    “璃国那边,暴发了骚乱。”
    “领头的,是谁?”夜璃歌的声音有些艰涩。
    很久以后她看见火狼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
    “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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