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涪顼一夜无眠。
    心里仿若翻江倒海一般。
    他大睁着两眼,盯着黑糊糊的房顶,想着自己未卜的前途,又想着关青雪,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对他而言,那个女人始终有种难言的神秘感。
    还有一种离奇的安全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希望见到她,开始希望握紧她的手,哪怕直到天涯海角——猛然地,安阳涪顼被自己这种荒唐而可怕的想法惊了一跳——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和关青雪?
    她是个杀手,而他是个沦落江湖的,废柴。
    他们两人在一起,能怎样呢?
    他完全没有任何能力保护她,还得要她时时刻刻殚精竭虑地照顾她。
    自卑感像虫子一样悄悄爬上来,安阳涪顼伸手,很想一掌把它拍死,可它仍旧非常顽固地再次爬上来……
    他不禁站起身,披衣下床,踱到门扇前,将房门拉开——外面一片漆黑,轻手轻脚地,他走到关青雪门前,就在那儿立着,呆呆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板。
    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里的那丝渴盼,一点点消淡下去,最后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去。
    第二天清晨,安阳涪顼是被一阵清脆的叩门声唤醒的,他霍地睁开眼眸,坐起身来,抓过外袍胡乱披上,然后匆匆打开房门,却见梳洗一新的关青雪立在门外,手里托着个盘子。
    “这是早餐。”将盘子递给他,她的语气有些僵硬,就在她转身欲行之时,安阳涪顼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青雪——”
    “嗯?”关青雪停住脚步,转头看他,那略覆寒霜的眼眸,让安阳涪顼心中一凉,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顿时散了个精光。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离开,心里的懊恼却愈加浓郁,折回屋里,他随手将盘子放在桌上,看着里面的饭菜,却没有丝毫食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头晕,胸闷,烦躁,像是生了病,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诉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光,再没人来打扰他,安阳涪顼自己躺在床上,继续胡思乱想,两只眼睛里满布红血丝。
    不知道过了多久,叩门声再次响起,安阳涪顼坐起身来,默了半晌,方打开房门。
    关青雪看了他一眼,侧身进屋。
    “你想好了吗?”
    “什么?”安阳涪顼有些迷糊。
    “将来有什么打算?”
    “……”安阳涪顼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安阳涪顼言罢,有些泄气地坐在床边。
    “你不知道?”关青雪秀眉往上一挑,顿时有些火大,“来的时候,不是还信心满满吗?不是要组织军队重新打回去吗?怎么现在就——”
    “你别说了!”安阳涪顼忽然重重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好,好,”关青雪脸上浮起丝冷笑,“你不想听,我可以不说,本来这事就与我无关,倘若你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一辈子不见人,也可以——”
    她说着,转头欲走,冷不防安阳涪顼忽然转身,一把将她抱住,于是,关青雪整个儿就怔住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到极点。
    “青雪,”他有些无助地唤着她的名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吗?”
    “你真想知道?”深吸一口气,关青雪缓缓开口。
    “嗯。”
    “那你先想想,是要做个普通人,还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普通人?”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迷惘——其实,他虽然做了数年皇帝,对于普通人和皇帝的区别,还是一知半解,概念模糊。
    “你知道,普通人和帝王的区别在哪里吗?”
    “嗯?”
    “普通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而且他们渴望着有人替他们掌握命运,指引方向,而帝王的命运,则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一个英明的帝王,绝对不会盲从任何人的判断,他们会根据四周的环境、局势,迅速做出自己的反应与抉择——可是涪顼,你要明白,帝王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懂得如何应对危机,不管在何等艰难的境况下,他们都不会轻易退却——你,能做得到吗?”
    安阳涪顼怔住,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他也并不是很明白,可却清楚,她是对他好。
    “我,试一试。”
    “不是试,”关青雪摇头,“很多东西,光是试,没有用的,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关青雪仍然只说了两个字,再度打住话头,其实,她一点都不想折腾他——做皇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安阳涪顼的脑子里,忽然闪过道亮光,“如果所有的决定,由你来做呢?”
    “什么?”关青雪赫然瞪大双眼,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
    “由你来做,我相信你。”
    面对他极致坦诚的眼睛,关青雪忽然失去言语的能力——他相信她,如此深刻。
    “你相信我?”她微微眯起双眼,“安阳涪顼,你明不明白,如此一来,你等于是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我手上?”
    “我愿意。”安阳涪顼重重点头。
    “纵使我的决策,会令你付出代价,甚至遭遇危难?”
    “是。”安阳涪顼定定地答道,“即使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言至此处,他淡然一笑,“反正,我除了这条烂命,已经一无所有。”
    这倒是有点君王的气度。
    关青雪淡淡地笑了。
    有这份胸襟就好,有这份气魄就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要做帝王,成者为帝,败者为寇,稍有不慎,万劫难赎,如果承担不起失败,就永远不可能成功。”
    “嗯。”安阳涪顼重重点头。
    关青雪上下打量他一眼:“那么,从明天开始,我将对你,进行严苛的训练。”
    看着她冷冽的眼神,安阳涪顼点点头,硬着头皮答应了。
    ……
    踏进冰冷的地下岩洞,安阳涪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把衣服脱了。”
    “什么?”
    “以后我让你做事,别问为什么。”
    安阳涪顼于是飞快地就把衣服脱了。
    “过去,面壁而立。”
    安阳涪顼照做。
    “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他的话刚刚说完,冷不防后面一道鞭风重重抽落,安阳涪顼后背上立即一阵火辣辣地痛,他忍不住吼出声来:“痛!”
    “很痛是不是?那还要不要继续?”
    “继——续——”安阳涪顼咬牙吐出两个字。
    风声再起,每一鞭抽下来,安阳涪顼都不禁全身颤栗,可是他咬牙硬扛着,始终再没有作声。
    渐渐地,关青雪加快了鞭速,数十鞭过去,安阳涪顼后背上已然是鲜血淋漓,看着如此镇静的他,关青雪眸中闪过丝诧异,本来以为,如此的折磨能让他屈服,可是——
    终于,她收住了皮鞭。
    “够了吗?”安阳涪顼沉声言道,“不够再来。”
    “今日到此为止,不过,你还不能离开,得呆在这儿,站满一个时辰方可出去。”
    “好。”安阳涪顼点头,面壁而立。
    默然审视他一小会儿,关青雪方才转身,慢慢地,慢慢地走出地下石洞。
    “嗬嗬,你对那小子,还真是上了心……”一个阴邪的声音蓦地传来。
    关青雪抬头,对上那双白厉的眼:“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知道我打他的主意就好,”对方既然丝毫不掩饰自己龌龊的念头,“看好你的小男人,若不然,我肯定会吃了他。”
    关青雪暗暗握紧拳头,却没有作声,在心中不住地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忍这一时,以后再作计较。
    不曾想,对方占了理,便不肯罢休,靠尽她咄咄逼人地道:“先前和我的约定呢?什么时候兑现?”
    “兑现?”关青雪也有些急火了,双目一凛,“九魔阴姬,你不要欺人太甚!说好了是先借地盘,我才帮你杀人,如今事情八字没一撇,我凭什么要兑现承诺?”
    “嘿嘿,”九魔阴姬低笑,“地盘我已经借给你们了,练不练兵,怎么练兵,那都是你们小两口自己的事,与我无干!我要的,只是结果!”
    关青雪冷然了,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三天,给我三天!”
    “好!三天就三天!”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九魔阴姬也不再苦苦相逼,而是一闪身,像只蝙蝠般飞入黑暗里。
    关青雪在原地默立片刻,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垂在身侧的手……
    接下来的两天里,关青雪一面对安阳涪顼进行严酷的训练,一面开始布置一些机关消息,和准备食物。
    第三天夜里,她走进石洞,在安阳涪顼身后立定,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缓声道:“明天,我要走了。”
    “什么?”安阳涪顼蓦地转头,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千万不要走出这间石室——当然了,你若真想出去,我也没有办法,这些食物和水,还有衣物,都是给你准备的。”
    “那你呢?你去哪里?”
    “这个你不用知道。”
    “你总是这样。”安阳涪顼蓦地冲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为他人安排一切——”
    “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错吗?”关青雪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冷然。
    “我不是小孩子,”安阳涪顼有些负气地道,“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关青雪瞅了他半晌,没有作声。
    他们之间的关系,确乎是越来越微妙了。
    罢了,现在她还没精神,和他玩这种感情的游戏,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随你便。”
    她冷冷淡淡的三个字,却有如匕首一般,刺进安阳涪顼的心脏,阵阵苦涩涌上来,让他格外地难受。
    似乎,自从跟她在一起,他就总是受伤——她的性子,就像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剑,绽出的冷芒格外刺人,哪怕是爱她的人,也一样。
    他知道,是常年刀口舐血的生活,让她养成这样的性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却想拔去她身上那些硬硬的刺,甚至卸下她身上、心上的重甲,让她重新变得柔软。
    可是他也很清楚,目前他还做不到,真地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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