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雪苑,是天定宫北边的一座院子,是早些年傅今铖令人盖的,只因他昔时盛宠的一名妃子极爱白梅花。
    后来傅今铖身死,那妃子也病殁,这琼雪苑便空置了,直到近些时候,傅沧泓无意间路过,隔着院墙瞧见开得纷如繁雪的白梅花,方才令人打扫、清理出来。
    辇车进了月亮洞门,于梅林边儿上停下,早有宫侍打起帘子,夜璃歌先探头朝外看了看,但见满枝玉雕似的花骨儿,清新怡人,衬着那皑皑的白雪,看着就让人身心爽然。
    她不由轻轻地欢叫一声,身旁男人很快慰地笑了。
    他喜欢看她这样。
    夜璃歌钻了出去,奔入梅林之中,任由那怡人的幽香泌入五脏六腑。
    在这琼妆玉裹,恍若仙境的地方,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
    她看到她了。
    看到她倚坐在树枝上,一袭纱衣,赤裸的双足在寒风中飘荡。
    “你不冷吗?”她不禁走过去,仰着头问。
    “我是不会冷的。”她微微地笑,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转儿,“看起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很好,已经快把我忘记了吧?”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夜璃歌也笑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啊,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死……”她俯下头来,黑色晶眸里流转着奇幻的光彩,“夜璃歌,不要背叛我……”
    夜璃歌忽然打了个震颤,纤腕已被一只手握住。
    坐在树上的女子不见了。
    夜璃歌回头,不禁嗔恼地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却增大了腕上的力度——他觉得方才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却又空空如也——为什么她有时候给自己的感觉,总是很奇怪。
    明明看得见她,却感觉她的心,在另一个世界。
    “夜璃歌。”他不禁喊了一声。
    “嗯?”
    “看着我。”
    夜璃歌抬头看他,眼神里确乎有几许迷离。
    傅沧泓忽然攫住她的下巴,俯头吻上她嫣红的唇,突如其来的灼热与潮湿,终于成功入侵夜璃歌的心智,让她微微有些迷乱起来。
    可是当她的目光看到那些伫立在梅林外的人影时,倏地恢复清醒,推开已经有些喘气不匀的男子。
    傅沧泓不甘心地咂咂嘴唇。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判断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是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风撩过,白色的花瓣缤纷如雨。
    画面美丽得恸魂,连只瞧见片影浮光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璃歌……”他唤着她的名字,忽然抱紧了她。
    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夜璃歌阖上双眼,感觉自己的心,和他一起跳动。
    在这个白雪飞舞的冬季,他们渐渐开始习惯彼此,习惯彼此的存在,习惯彼此的一切,习惯所有……
    或许有一天,这种习惯会深深融入血脉间,若再想分开,就会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
    “有意思。”
    隔着纱帐,凝视着那一对相互依偎的男女,幽魅人影从唇间轻轻吐出三个字。
    很有意思。
    榻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厉眸如电,射向帐外。
    于是,鬼影极其模糊地笑了。
    极其小心地抬起夜璃歌的螓首,傅沧泓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撩开纱帐下了榻,踏着丝履,慢慢朝外面走去。
    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踏出内殿门的刹那,他看到了那抹模糊的影子。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或许,你该找个道法高深的人,来做一场法事。”
    “法事?”傅沧泓抬手摸摸下巴,脸上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你还真把自己当鬼看?”
    “难道不是?”
    “是与不是,你比我清楚——再有,阁下为什么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反而一定要借助一个死人来做文章呢?”
    鬼影不由“噫”了一声,微觉意外。
    “我奉劝你,在朕大动干戈之前离开这儿,否则——”傅沧泓说着,重重咬了咬牙齿。
    “大动干戈?”鬼影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脸上浮起几许好奇,“那在下还真想看看,你要如何大动干戈——不过至少,我相信一点——”
    鬼影儿说着,朝纱帐里边呶呶嘴:“在她腹中稚子落地之前,你是绝对不会动我的。”
    傅沧泓浓眉一挑,鬼影儿细察着他的面色,旋即笑了:“被我说中了吧,就知道这个女人,始终是你最大的禁忌,百试百灵。”
    傅沧泓不由握紧了拳头——他确实讨厌旁人拿夜璃歌说事儿,爱得越深,越是讨厌,那是他深藏于心中的至爱,捧在掌中的珍宝,怎能容忍他人觊觎?
    只是,从他们相爱至今,似乎一直有人,在窥视着他们。
    看着他脸色忽冷忽热,忽青忽白,鬼影儿却笑得愈发得意。
    接连呼吸好几口气,傅沧泓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保护妻儿乃是他首要的责任!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尊门神一般,直到鬼影儿消失,方才转过僵硬的脖子,目光深挚地看着睡在床榻上的夜璃歌,这一刻他的心出奇宁定,还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绝。
    很奇怪。
    床上的女子忽然动了动,傅沧泓赶紧收回思绪,掀开帘子走进,重新躺进被窝里,夜璃歌立即偎了过来——从这个微小的动作可以看得出,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傅沧泓静默地躺了下去,平伏心潮,仿佛适才那一番生死激烈的对搏,只是小小的插曲。
    ……
    早膳桌旁。
    夜璃歌拿着调羹,慢慢地喝着汤,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震动,手里的勺子“当”地掉进碗里。
    “怎么了?”傅沧泓放下筷子,细声问道。
    “没,没事。”夜璃歌笑了笑,埋头继续喝羹。
    一只手却从旁伸来,落在她的小腹上,一股热流从他的掌心,直渗入体内,胎儿更加活跃。
    “小家伙。”傅沧泓的口吻不由带上几分宠溺,“看你出来,爹爹打你小屁股。”
    夜璃歌还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不由“扑嗤”笑了声。
    用完早膳,傅沧泓去上早朝,夜璃歌自己在院中溜了两圈,又叫进新提拔的大宫女,处理了一些事务,正想着换个法儿自娱自乐,一个宫侍忽然神色仓皇地闯了进来:“夫人!夫人!”
    “什么事?”
    “椒安殿起火了……”
    “起火?”夜璃歌一听,却没有常人那种惊惶失态,“着人扑救没有?”
    “已经命人扑救,可是火势甚大,眼见着已经烧塌了半边殿阁……”
    闻听此言,夜璃歌不由微微挑起眉梢,移步往前走。
    “夫人!”正在回事儿的宫女倩姝踏前一步,“让奴婢去吧。”
    夜璃歌看看她,正要点头答应,那宫侍却叫起来:“你去顶什么用?他们又不会听你的!”
    这奴才——
    夜璃歌声色不动,却转头定定地瞅了他一眼,复启唇言道:“前头领路。”
    倩姝心里发紧,待夜璃歌一出殿门,立即匆匆赶往龙极殿——潜意识告诉她,这件事另有内情,必须知会傅沧泓,而且越快越好。
    及至到了龙极殿前,才发现四周守卫森严,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根本无法近前。
    倩姝无可奈何,只得远远儿立着,直到望见曹仁打殿里出来,方疾步趋前,冲着曹仁直招手儿。
    曹仁本是出来宣旨的,虽然看见,却不想理会,本欲转身走开,但见倩姝额头冒汗,脸色涨得赤红,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略迟疑一下,到底是朝她走过去。
    “啥事?”立在太阳底下,他很不耐烦地看着这宫女。
    “曹公公,麻烦您禀报一下皇上,说,说椒安殿起火……”
    “椒安殿起火?”曹仁先是愣了下,接着道,“安排人手灭火了吗?”
    “已经安排了……可是夫人,夜夫人她自己去了。”
    曹仁的脸色顿时变了——夜夫人现在还怀着身孕呢,居然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倘若让皇上知道……
    “曹公公?”
    “咱家知道了。”不待她把话说完,曹仁便匆匆打断她的话头,转身先去往前宫门宣旨,然后火烧火燎地返回龙极殿。
    大殿中一片静寂,傅沧泓端然坐在龙椅中,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下头众人奏事,文武百官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挺。
    曹仁犹豫良久,终究是瞧准一个空子,走到龙椅侧,轻轻咳嗽了一声。
    傅沧泓转头,朝他脸上瞅了瞅,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当下站起身,龙袖一拂:“退朝。”
    百官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那起心思稍微活络的,隐隐料到,恐与夜璃歌有关。
    傅沧泓大步流星地走着,心中像是搁了块烙铁,烤得滋滋啦啦地响。
    她疯了。
    居然跑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冲过中宫门,便见整个椒安殿上空浓烟滚滚,窗棂殿柱烧得“噼噼啪啪”直响,无数的宫女宫侍或端着木盆,或提着水桶,正不停地跑来跑去。
    夜璃歌呢?
    并没有见到夜璃歌的影子。
    傅沧泓眸色阴戾,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夜璃歌去哪里了?
    场景倒回半个时辰前。
    夜璃歌跟着宫侍行至椒安殿前,神色冷然地朝那已经摇摇欲坠的殿阁看了一眼。
    “去死吧夜璃歌!”蓦然地,后方一阵大力袭来,将她重重推向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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