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久久不言语,傅沧泓脸上浮出丝不悦:“怎么了?我不过就开心了一次而已,难道都不行?难道我做什么事,都要经过你的同意?”
    仿佛一根针,轻轻儿插进夜璃歌的心里。
    她很想就这样拂袖而去,却到底按捺住自己的性子,竭力和软地道:“沧泓,我没有……”
    “你就有!”今夜的傅沧泓,大约是喝得太多酒,脾气变得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在你跟前,都得打迭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有一点不对,惹你不高兴……”
    夜璃歌怔住,深深望进他眸底。
    傅沧泓还想说什么,恰恰一阵夜风吹过,他顿时清醒过来,不由一掌掴在自己脸上:“不,不是这样……”
    “已经很晚了,回寝殿休息吧。”夜璃歌言罢,转身朝前走去。
    “璃歌……”傅沧泓追上来,拖住她的手腕,满眸歉意,“是我犯浑了,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夜璃歌的口吻却很僵硬,同时加快步速——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她只是不想他做错事情,没想到平白招来一顿数落,她还能说什么?
    “璃歌……”傅沧泓顿时着慌了,绕到她跟前将她拦住,“你不要不理我。”
    夜璃歌终于停下脚步,抬眸看着他,两只眼里不知怎的就有了泪光,她很想使着性子离他而去,远远地,却到底不忍,张开双臂将他环住。
    或许他真的很需要她的安慰。
    或许今夜的行为,只是一种小小的放纵。
    “没事。”她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只要你高兴就好。”
    傅沧泓的心慢慢平定下去,似乎,只有她的温柔,才能让他不那么难受。
    这场小小的插曲,终于化干戈为锦帛,两人间再次充满甜美的柔情蜜意,就像树枝上并开的双蕊。
    ……
    清早起来,夜璃歌坐在妆前,看着镜中那个娇美的女子,忽然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愈发地多愁善感,再没有从前那种萧杀与强韧。
    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倘若回到战场上去,是否还能提刀杀人。
    是他的感情改变了自己?
    还是这富贵绮柔的宫廷生活,消磨了自己的斗志?
    这种改变,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镜中忽然多了一人。
    是他,拿着玉梳,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
    傅沧泓的动作很慢,很笨拙,却带着一个男人独有的温柔,终于,他理顺夜璃歌满头的青丝,绾成髻子,再亲手插上一根玉簪。
    “来,我也替你梳梳。”夜璃歌站起身来,将他摁在椅上,解散了他的发,轻轻地梳理着。
    这是第一次。
    “璃歌。”
    他忽然喊了一声。
    “什么?”
    “咱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婚礼?”夜璃歌的手,蓦然凝在半空中。
    “是啊,婚礼。”
    “等孩子,平安出生以后吧。”
    “嗯。”傅沧泓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细细为他打理好一切,目送他离去,夜璃歌转身走到窗前立定,手扶窗栏,看着外面的景致。
    婚礼……
    她这一生真可谓多磨多难,婚礼举行过好几次,却没有一次成功,难道她天生跟“嫁人”这两字犯冲?
    这一次,可以吗?可以吗?
    ……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小镇。
    形单影只的安阳涪顼站在一个小摊边,摸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拼命咽着唾沫。
    饿,很饿。
    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饥饿。
    自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他,自然不会知道什么是“饿”,纵然被傅沧泓俘虏,囚禁于天定宫,但在饮食起居上,傅沧泓也从来没有“虐待”过他。
    可是现在,他真的是很饿,更倒霉的是,囊中空空如洗——幸好他从前有过一段,流浪江湖求生存的经历,知道行走世间,一应衣食住行都是要银子的。
    现在该怎么办呢?
    安阳涪顼不由满怀愁闷——对他而言,当务之急,便是设法求得生存。
    探手将自己从头摸到脚,安阳涪顼最后将头上那支碧玉簪给拔了下来——这是他全身最值钱的物品,拿到当铺去当了,应该能换些银钱。
    可是,他拿着簪子从街头走到街尾,却连一家当铺都没看到。
    该怎么办?
    就在他愁肠百转之时,后方忽然伸来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小兄弟。”
    安阳涪顼蓦然转头,但见一个方面阔耳,满脸带笑的青年男子,正看着自己。
    “大哥好。”安阳涪顼赶紧点头应道。
    “小兄弟这是——”男子眨巴着两眼,视线却落到他手中的碧玉簪上。
    安阳涪顼虽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但最起码的戒备心还是有的,当即往后略退了退:“路过此地,随便转转。”
    “哦?”男子脸上的笑一分未减,“小兄弟是外地人?”
    “嗯。”
    “既然如此,沙某愿尽地主之谊,请小兄弟赏脸用一餐薄酒,如何?”
    安阳涪顼大出意外——敢情对方并不是坏人,而且愿意请他吃饭?
    他当然不会明白,世间很多骗子,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非常良善的,正因为“良善”,所以教人难以辨识,更何况对现在的安阳涪顼而言,一顿饱饭实在太重要了。
    没有多想,安阳涪顼便跟着男子进了路边一家饭铺,男子叫了四个菜,一大盆米饭,并一壶酒,殷勤地招呼安阳涪顼道:“来来来,小兄弟,尽管吃。”
    安阳涪顼还是先踌躇了一下,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可是嗅着食物的香气,他实在忍不住,终究拿起竹筷来,一顿狼吞虎咽。
    等他吃完,发现自己并无异常,对男子的戒备之心顿时去了大半,男子说话也很熟络了:“小兄弟,我带你去个地方,长长见识。”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男子说着,放下半锭银子站起身来,安阳涪顼不疑有他,也跟着站起身来,饭铺老板站在灶边,一手拿勺,探出头来看着安阳涪顼,好几次欲言又止,却被那男子凌厉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从饭铺里出来,七绕八绕,至一条僻静的小巷,男子头前走着,直到一个门洞前,撩起颜色脏污的布帘子,转头看着安阳涪顼道:“小兄弟,进来吧。”
    从门洞里传出的混浊味道,让安阳涪顼皱起眉头,他本想转头离开,却碍不过情面,只得迈步跨进去,还未站稳,整个人便被沸腾的声浪淹没——
    “一二三,六点小!”
    “八九九,二十六点大!”
    “买鱼!”
    “买虾!”
    “鱼!”
    “虾!”
    安阳涪顼惊怔地看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象,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也不知道那些面红耳赤的人,到底在争些什么。
    “他,他们在做什么?”他禁不住有些怯怯地问领他进来的男子道。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安阳涪顼下意识地想调头离开——直觉告诉他,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男子却摁住了他,嘴角扬起诡谲的笑,那笑看得安阳涪顼心中直发寒。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他被那人扯到一张方桌前,只见四围一群人,有的撸-着衣袖,有的吊着光膀,有的叼着一根长长的管子,里面不住地冒出烟来。
    气味十分难闻。
    安阳涪顼不由连连咳了好几下。
    “小兄弟,下一注吧。”
    “下什么注?”
    “看准哪个买哪个,只要上了手,就有大把的银子。”
    银子?
    安阳涪顼的双眼先是一亮,继而沉寂——他的确是很想要银子,但是,但是心中的感觉就是不对。
    手上运力,他挣脱男子的手朝外走,男子愣了愣,旋即追上前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嗳,你怎么一点义气都不讲?”
    安阳涪顼不说话,只是摇头,这种地方,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呆。
    见他执意要走,男子顿时翻了脸:“你他妈的真是个愣头青,这地儿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说着,边儿上“唰”地围拢来数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个个棱眉棱眼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头皮一炸,不由攥紧衣角。
    “留下你手中的碧玉簪,就可以离开。”男子脸上浮起冷笑。
    原来是为了这个——安阳涪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碧玉簪,他本来,是想用这簪子换几个钱花,未料却出了这样的事。
    短暂的沉默中,他的脑海里飞速闪过很多念头,最后却仍是将手中的碧玉簪放在旁边一张凳子上,然后转头默默地走了。
    那几个准备动手的大汉一齐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在这地面儿上混过很多年,见过耍横耍赖的,见过硬着头皮杠到底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
    “田三,这个……不是傻子吧?”
    “傻子不像,倒像是哪个富家豪宅出来的破落子弟,身上不定还有银两,咱们且诈他一诈。”
    “算了算了,别太贪心,咱们干这一行,做的缺德事还算少么?”总算有个人,说了句像样的话。
    ……
    安阳涪顼慢慢地走着,白洒洒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如今的他,真算是孑然一身了。
    这世间,原来是这样的荒凉可笑。
    从前生活在珠围翠绕中,他总以为,世间的人,都该听他的话,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他,因为他是太子,他是皇帝……
    原来,当你失去权势,混在普通人堆里,却什么都不是。
    他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一直往前,往前,直到双腿变得麻木,才蹲身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捂住面孔。
    “大哥,吃个烧饼吧。”
    一个甜甜的声音忽然响起,安阳涪顼转头,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正手托一个烧饼,满眸明亮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心里一动,双唇颤抖着,想说“谢谢”,却到底没有,只是伸手接过烧饼,掰碎了一点点塞进唇中。
    香。
    真地很香。
    比曾经吃过的山珍海味都要香。
    吃着吃着,他忽然间禁不住,落下泪来。
    “大哥哥你别哭啊,我这儿还有呢。”小女孩儿抬起手,忙乱地擦着他的脸颊,安阳涪顼却哭得更加厉害了。
    “元元。”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嗳!”小女孩儿应了声,赶紧将手里的另外两块烧饼塞给安阳涪顼,然后调头飞快地跑开。
    捧着烧饼,看着小女孩儿远去的背影,安阳涪顼那颗冰冷的心,重新一点点变得温暖……
    抬头看了眼渐渐往西边沉落的夕阳,他重新站起,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
    宫女们鸦雀无声地站立着,个个将脑袋深埋。
    夜璃歌正襟而坐,目光逐一从她们脸上扫过。
    说实话,她实在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出现。
    但是现在,既然她做了这天定宫的女主人,该管的事,却仍旧必须要管——总不能让傅沧泓一个大男人来做这种事吧。
    “刘喜。”
    “奴才在。”
    “念花名册吧。”
    “是——”刘喜颤颤地答应一声,捧着薄册,拖长嗓音叫道,“香菊、琼枝、美云、杜鹃……”
    看着那一个个打眼里走过的年轻女孩子,夜璃歌不由挑了挑眉——她们正当韶龄,花信年华,正是该倍受男人宠爱之时,却要锁禁在这宫中,任由青春流逝……
    “夫人。”正怔忡间,刘喜已经念完名册,轻轻唤了一声。
    “嗯。”夜璃歌收回思绪,冲刘喜摆摆手,“你且退下。”
    刘喜应了声,转身退下。
    咳嗽两声,夜璃歌清清嗓子,方才抬眸,柔淡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然后冲站在第一排起首的女子招招手:“你过来。”
    少女眼中闪过丝怯意,提步近前,曲膝跪下,夜璃歌注视着她乌黑的髻子,启唇问道:“几时入宫的?”
    “回夫人,五年前。”
    “如今多少岁了?”
    “二,二十。”
    “可有想过出宫?”
    “夫人?”女子闻言,霍地抬头,“奴婢,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见她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夜璃歌心中掠过丝淡淡的怜惜:“你并无过错,我只是随口问问——难道你就不想家里人?不想嫁个好人家吗?”
    “奴婢,奴婢家里没人了……”宫女红了眼圈,泪盈长睫。
    “没人了?”
    “嗯,数年前滦江发大水,冲毁了几十万户人家,奴婢的父母兄嫂,无一幸免……”
    夜璃歌怔住了,不禁回想炎京城中发生的一切,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没有。
    好容易平复自己的情绪,夜璃歌又看向旁的人:“你们呢?有没有愿意出宫的?”
    “奴婢——”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
    “什么?”夜璃歌举目看去,但见是一个杏脸桃腮,模样小巧的女子。
    “有什么话,你上前来说吧。”
    众人退开,让那女子出列。
    “奴婢有句话,想问夫人。”
    “你说吧。”
    “奴婢不明白,夫人为什么想让奴婢们出宫?难道夫人是担心——担心奴婢们会同夫人争宠?”
    争宠?
    夜璃歌的眼眸瞬间冷了,唇边浮起丝淡谑的笑,甚至想拂袖而去——争宠,大约这天下间的女人,所能想到的,就是争宠吧?更何况,傅沧泓还是一个皇帝。
    沉默了很久,她忽然道:“那你,想争宠吗?”
    殿中一下子变得冷寂可怕。
    所有宫女齐刷刷地都跪了下去,耳听得上首那女子站起身来,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步走出宫殿……
    争宠,这两个字,好似一柄犀利的匕首,插进夜璃歌的心脏。
    女人的一生,难道就只是用来争宠的?
    真是可笑。
    她想赐她们以自由,这些女人惦念的,原来是她夫君的恩宠。
    呵。
    夜璃歌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只觉得心里一片荒凉。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清远的埙声传来。
    抬眸望去,却见是一座残颓的,长满衰草的宫殿,夜璃歌挑挑眉,本想离开,但那埙声中一股激荡的劲气,却诱使她走过去。
    踏过一丛丛野草,推开半掩的宫门,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
    安详地坐在太阳底下,手持一只埙,极缓极慢地吹奏着。
    埙声很苍凉,却带着股隐忍的刚烈。
    微微眯起眼,夜璃歌静静地看着她,一直没有作声。
    一曲罢。
    女子抬头,弯起眉眼,流露出一丝安详的笑。
    “你是谁?”
    “这重要吗?”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抬步迈进去,站在破瓦砾堆里,细细地端详着她。
    从眉目五官上判断,她年轻时,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夜璃歌略怔了怔,依稀想起件典故来——有次无意间,听老宫侍的谈话提及,说傅今铖曾有一名宠姬,乃是北宏才色双殊的名媛,可是入宫不到两载,便被禁于冷宫之中,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
    那是多少年了?
    大概没有人知道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竟然没有把她折磨得疯掉或者傻掉,而是镀炼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沉凝与淡定。
    夜璃歌忽然间肃然起敬。
    “你想离开吗?”
    “嗯?”
    “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帮你,或者,你有什么愿望,我也可以帮你——”
    “那就给我一家书斋吧。”只说了这么一句,女子便打住了话头。
    “好。”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这个送你。”女子抬起枯瘦的手,伸到夜璃歌面前。
    看了她一眼,夜璃歌接过那只埙,细心地放进腰间锦囊,转身朝殿外走去。
    ……
    “璃——”
    傅沧泓的唤声,在夜璃歌踏进殿门那一瞬间收住。
    他看到了她满脸的不快。
    “只是出去走了走。”收起自己的抑郁,夜璃歌扬唇微笑——自从上次傅沧泓“酒后吐真言”,她已经习得,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至少不“发作”得那么厉害。
    “累了吧?”傅沧泓没有追问,而是上前扶住她,将她送到榻边,“听曹仁说,你今天教训那些宫女了?”
    “算不上教训,只是查了查。”夜璃歌说着,抬眸往他脸上瞧瞧,“你——”
    “什么?”
    “没什么。”夜璃歌摇头,往后躺倒,合上双眼,“厨房里有新鲜的鲫鱼吗?如果有,让他们做碗汤来。”
    “好。”傅沧泓赶紧答应,起身叫进曹仁,如此吩咐一番。
    少时,曹仁领着宫侍呈上御膳,趁夜璃歌喝汤的当口,傅沧泓想了想,道:“你现在怀着身孕,实在不宜操劳,若不然,就让曹仁接手内宫的事吧。”
    “曹仁不行,”夜璃歌当即否决,“他要日夜服侍你,根本脱不开身。”
    “那就再找个可靠的人。”
    “这事我会放在心上,你不必挂怀。”夜璃歌微微一笑,伸出小拇指,“说好了,后宫的事,全交给我。”
    “行。”傅沧泓点头。
    “对了,这宫里,是不是还留着很多,傅今铖宠幸过的女人?”
    傅沧泓一怔。
    “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是都交给你吗,你看着办好了。”
    “那好,”夜璃歌唇角往上扬起,“我就把她们全放出宫去,还有那些想离开的,都统统打发走,你可愿意?”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傅沧泓浓眉一挑,“若真如此,正落得清净。”
    夜璃歌莹眸漾动,上上下下地细瞅着他,确定他十足坦诚,才敛起心中那一丝疑虑。
    她本不该怀疑他,也不想怀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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