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的手停在半空,转头朝后方看了眼,却见一个身着长褂,国字脸,红鼻头的中年男子正目绽威光地看着他。
    差役愣了一晌儿,扭扭胳膊扭扭脖颈,本有一肚子脏话野话泼话欲骂出口,到了嘴边却生咽回去,吭哧两声道:“老子教训刁民,管你啥事儿?”
    “我且问你,”委忆德踏前一步,“皇上何时下过旨,要加收今春税赋的?”
    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他奶奶的,”差役不耐烦起来,粗-黑眉头朝上一掀,“这打哪里冒出来的土佬儿,充什么钦差?”
    一名随从踏前一步,正要亮出委忆德的身份,却被委忆德摁住:“你家县令在吗?”
    “喝!”差役眼珠子转了转,用他那浅薄的智慧,窥测着这男子的底细,正要再次开口,后面过来一人,把他拉开了。
    “这位大爷。”师爷眯眯笑着,冲委忆德一抱拳,“此处人多口杂,且换个地面儿说话,如何?”
    委忆德负手而立,只及中人的身子,却挺拔得像一棵劲松:“谁是这里负责的?”
    “正是在下。”师爷应声答道,脸上依旧笑容可掬,脑海里却拨算盘珠一样,转得快极了。
    “既如此,那在下请教了——这增加税赋一事,不知可有户部文书?”
    “是啊,你有户部文书吗?有户部文书吗?”旁边立即围上来数名男子,挥手揎臂。
    “下去!都给我下去!”师爷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双目一瞪,“上头的事,哪里轮得着你们这些升斗小民来过问?”
    然后,他转头看着委忆德,神情变得冷厉,语气也甚为犀锐:“你是过路的吧?弓某奉劝你一句,赶紧上路走人,这桐春县的事,不是你能过问的。”
    “哦?”委忆德唇边也浮起丝冷笑,“不是我能过问的,那是谁可以过问的?皇上吗?”
    师爷倒噎一口气,浑身不禁打了个颤,隐隐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
    他往左右瞧瞧,见很多人正挤眉弄眼地看着他,觉着若就这样甩手走了,又着实下不来台,若是硬顶着,万一这男子果有来头,那自己的麻烦可不小,正在弓师爷左右为难之时,一声鸣锣忽然从后方传来,众人齐齐转头,但见一乘八人抬的轿子,正从县衙另一处院门内走出。
    “开道咧!开道咧!”为首一管家模样的男子咋唿道。
    弓师爷一看,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转头、对委忆德道:“你且等着。”
    言罢,自己拔脚便走,挤开人群直到轿前,朝管家摆摆手,凑到窗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少时,轿帘掀起,里面走出个婷婷婀娜的少妇,手持一张丝绢儿,柳腰款摆,至委忆德跟前,水汪汪的杏眸先在委忆德脸上溜了个圈儿,然后侧身作了个万福,娇娇媚媚地道:“见过大爷。”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这俏丽女子,必然已经酥倒一半,纵然是委忆德,体内也不免升起股躁热,他赶紧收敛心神,眉眼沉定地看着她:“请问如何称呼?”
    “贱姓柳,名媚儿,大爷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柳夫人。”委忆德却一脸正气沛然,并无半分戏弄之意。
    柳媚儿一怔,她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在这桐春县里,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这男人,却给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顿时变得审慎起来:“大爷,可否请移贵足,至内堂奉茶?”
    “……好吧。”委忆德想了想,点头答应——他本来也想看一看,这桐春县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既然这女子有意相邀,他也不妨将计就计。
    “大人。”旁边一名侍从走上前来,压低嗓音轻唤一声。
    “无妨。”委忆德一摆手,挑出两个人来,嘱咐其他手下道,“你们且都留在这儿,仔细看着,万不许再有任何冲突。”
    “是,大……”几名属下差点泄露他的身份,幸好委忆德一记凌厉眼风,堵住了他们的话头。
    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心思活络的柳媚儿,暗暗有了番盘算。
    及至进了县衙,却又是一番光景——平平整整的青石道,修剪得有模有样的花草,中间一方大理石台上,甚至摆放着几盆价值不匪的奇卉。
    “大爷,请。”柳媚儿亲自将委忆德让到侧厅上,着人奉上香茶,看着委忆德饮了一口,方才缓缓言道,“大爷可是打南边儿来?”
    “是。”
    “往北边儿去?”
    “是。”
    “不知可否冒昧地打听一下,大爷藉贯何处?”
    “宏都。”
    柳媚儿的双眼顿时颤了一下。
    难道是个有官身的?
    “大爷远来是客,媚儿愿尽地主之谊,不知大爷可肯赏光?”柳媚儿正想着,用个什么法子,摸清这“硬点子”的底细,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公鸡似的啼唤——“媚媚——!”
    厅中众人一齐转头,便见一身材干瘦,衣冠不整,长着两撇胡子的男人脚步轻浮地走进来,也不顾还有人在场,一把抱住柳媚儿,便朝她脸上亲去,口中心肝肉儿地直叫。
    “老爷,”柳媚儿一手撑住他的脸颊,把他推向一旁,“有客人呢!”
    “嗯嗯——”男人满脸不耐,“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也不知他那腹肚之中,灌了多少黄汤,竟然全无半点人样,劣性劣情尽显,转头朝委忆德扫了眼,满眸不屑:“你——哪儿来的?”
    委忆德站起身来,当胸一抱拳:“你就是桐县的父母官?”
    “是,我就是。”一咬腮帮子,委忆德极不耐烦地道。
    “桐春县的赋税,是你让多收的?”
    “赋,赋税?”一听这两个字,这位县令大人的神色却变得迷恍了,继而转头看向柳媚儿,“小妖精,县里加收赋税了吗?”
    委忆德那个气愤啊,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就想一脚把这人给踹翻,好容易才忍耐住。
    “要叫你的师爷来问问吗?”
    “不——用——”委忆德一摆手,“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这桐春县就是我曾三德的天下,多收点赋税算什么?”
    “曾三德!”委忆德一声冷喝,“亏你这名字里还有个‘德’字!枉你身为一方父母,不思为民谋福利,只想着蝇蝇苟苟,个人享乐!朝廷压根儿就不该用你这种人!”
    曾三德身子晃了两晃,瞪大两只三角眼,上下扫了委忆德一番,忽然仰天大笑:“哈哈,老子好好当老子的官,碍你屁事儿!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又不是你的天下!老子是好官还是昏官,你管得着吗?”
    “这么说——”委忆德早已怒火高炽,霍地站起身来,重重一拍桌子,“那些村民,也是你着人抓来的?”
    “老子不管这事儿!”曾三德两手叉腰,“老子只要吃得好玩得好,至于那些草民,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好好好!”委忆德终于忍无可忍,转头朝旁边吼道,“郭冲!”
    随从郭冲早已看不惯曾三德那嚣张的气势,闻声立即提步近前。
    “取天子节略!”
    解下背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郭冲取出天子节略,恭恭敬敬地呈到委忆德跟前,持节在手,委忆德冷声喝道:“桐春县令曾三德听旨!”
    什么?!
    好似晴天一记霹雳,曾三德“噔噔噔”连退数步,后背直冲上雕花百宝柜,上面的摆件儿顿时丁丁光光一阵乱响。
    “曾三德,你还不下跪么?”
    委以德巍如泰山般伫立着,眉宇间的神情一派肃然。
    曾三德早已大汗淋漓,面如死灰,正欲近前伏倒,柳楣儿倩影一闪,已然闪至两人中间。
    “大人——”她千娇百媚一声唤,“外面的事,三德根本不知情,都是那个弓师爷闹的……”
    “对对对,”曾三德也恍过神儿来,连连点头道,“都是弓明初那个家伙,利欲熏了心,油纸蒙了眼,只想着一味贪财敛财,下官,下官这就去把他叫来,狠狠教训一顿!”
    “慢着!”委忆德在官场混了多年,这样见风使舵,推委责任的事,实在见得太多,哪里允许曾三德为自己开脱?
    当下双眸一凛,定定地看着他:“他贪财敛财,那你呢?你就没有?如果没有,这桌上摆的,墙上挂的,从哪儿来?凭你一个七品县令,能有如此的手笔吗?”
    曾三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两只眼睛上下蹿跳,头顶冒烟,脚底生火,只恨不得地上立刻绽出条缝儿,滋溜钻进去。
    “大人……”关键时刻,又是柳媚儿一声娇唤,打破僵凝的气氛,“三德只是随意收了些孝敬,绝不敢犯大的错误!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且饶他这一遭儿吧!”
    “是是是。”曾三德也是个乖觉人,立即作出副悔过知新的模样,两腿一曲,跪在地上,冲委忆德连连叩头,“下官知罪,请大人开恩。”
    “要我开恩,也行,第一件事,立即吩咐下去,把外面那一批村民给放了;第二件事,立即停止征收税赋,并且放榜向所有百姓道歉;第三件事,将你这府内所有收支帐册,立即交由本官审查!”
    委忆德一句话接一句话说出来,好似一记接一记劈雷砸下,震得曾三德差点当场昏死过去——他虽然不管事,但这府里的底细,多少是知道的,他在桐春县为官数载,不说刮地三尺,至少没少捞民脂民膏,要是被眼前这人查出来,纵然不是死,那也是要丢掉乌纱的!
    “还不快去。”柳媚儿侧头扫了他一眼,曾三德浑身一震,抓回自己失落的魂魄,忙忙掉头而去。
    “大人,您先消消气,消消气,坐这儿喝杯茶,啊——”柳媚儿说着,亲自捧着香茶,至委忆德身边,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任满身的香气儿渗入他鼻中。
    委忆德眉头往上扬了扬,扫她一眼,柳媚儿顿时乖觉了,心里却不禁千思百转——自她涉足烟花行当,所见男人,无不是酒色之徒,她也以为,世间男人,但凡见到美色,没有不动心的,可是面前这个男人——教她懊恼的同时,却也不禁暗暗生出几许钦佩之意。
    只怨她自己命不好,先是在众多的男人间打转,然后又跟了曾三德这么一个昏官,要想往正道上走,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柳媚儿想着自己的心事,倒把替曾三德开脱这一岔儿,给抛在了脑后。
    委忆德并没有留意到她情绪的变化,转头盯着厅门,想的却是另一件——这桐春县到底还有多少窝心事,只怕连数都数不过来,放眼全国,共有两千多个县,倘若还有类似曾三德这样的县官,真是后果难料!
    想到这里,一股子热血冲上他的心头,他不禁“噌”地站起身来,想要做点什么——
    是做点什么呢?
    是写一封措辞严厉的奏折,告诉皇帝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所亲身经历的一切?
    还是持着天子节略,走遍整个北宏?把那些个贪官污吏都揪出来,一个个给砍了?
    皇帝会理会吗?
    天下人会懂得他的苦心吗?
    砍了这些贪官污吏,会不会再生出一批来?
    为什么天下人心,就是这样的污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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