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傅沧泓方才慢慢近前,俯下身子,想要触碰她的脸。
    夜璃歌抬起下颔,很冷很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很冷。
    傅沧泓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火辣辣地痛。
    “就这样吧,傅沧泓,”夜璃歌抬头,望了眼苍蓝的天空,“你回你的北宏,我会一直守在这儿,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良久的沉默后,他转过头,一步步朝外走。
    “皇上。”火狼迎上前来,傅沧泓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从他面前飘然而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外边,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喊声。
    立在高高的石阶上,傅沧泓厉眸扫过一张张士兵的脸,忽然发疯般冲下石阶,拎起一个士兵的胸襟,恶狠狠地吼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士兵眼里闪过丝惊恐:“皇,皇上……”
    “是不是你做的?”傅沧泓的情绪却完全失控,整个人就像座正在猛烈喷发的活火山。
    “皇上……”火狼走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皇上,您冷静冷静。”
    “冷静?”傅沧泓转头,朝他寒凉一笑——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够冷静?
    “纵然你杀了他们,又能怎样呢?”火狼始终保持着理智,“倘若皇上真想挽回,就该找出那个藏在幕后的人,将其除之而后快。”
    “对,对,”傅沧泓点头,心中怒火稍退,他回首朝宫门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把炎京城中最可信的暗人全调到这里来,好好地……守护她,不要再出任何事。”
    “是,皇上。”
    天光一点点黯淡,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母亲身边,张臂抱住她已经冰凉的躯体,眼中热泪如决堤的洪水涌出。
    从小到大,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真情相倚,到如今,悉数零落成灰。
    在这一刻,她忽然生出股被全世界抛弃的悲凉感。
    璃国毁了。
    夜府毁了。
    她,是谁?
    “夜璃歌,”冷寒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你后悔了么?”
    这一刻的夜璃歌,全然没有素日的清冷与坚强,只是抱着夏紫痕的身体不停地流泪,仿佛这世间一切荣枯,都跟她再没有了半丝联系。
    “看起来,真是心冷如灰,对这漫漫红尘,再无半点眷恋啊。既然如此,我指点你一个去处吧。”对方说着,摊开掌心,在夜璃歌眼前晃了晃。
    像中了魔一般,夜璃歌放开夏紫痕,转身脚步僵凝地朝外走去。
    “夫人?”两道黑影错身一闪,拦住她的去路。
    抬起头来,夜璃歌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那股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寒意,慑得两名暗人齐齐一噤,就趁这么会儿功夫,夜璃歌从他们俩中间穿过,飘飘缈缈地走了出去。
    “你跟着夫人,我去报告皇上。”内中一名暗人道,然后转头迅疾往雪澜殿的方向而去。
    夜璃歌走得很慢,眼前的景象像浮光掠影般晃过,却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空中焦糊的气息未尽,四周散落着断垣残壁,偶尔露出一两截断肢,看上去格外凄伤。
    引凰台。
    立在薄暮余光中,夜璃歌抬起头来,斜阳淡紫色的金晖抹在汉白玉柱上,使得其上蟠龙飞凤的浮雕更加鲜明而动人。
    她忽然想起数年以前那个黄昏,她一时意动,来此一游,登台曼舞,不想真的引来凤凰,在整个炎京城中引为佳谈,九天飞凤的名头由是响彻天下。
    那个时候,她不曾想过自己的未来,只是洒意地活着,活得那样不羁而快活——因为她是璃国司空大人的女儿,所以,从小得到的,就比旁人更多。
    但她与别的闺秀有所不同,从来不是很在意身边唾手而得的富贵荣华,想要的,却是游走天下的人生。
    开明的夜天诤依从了她,从来不加以阻拦,任她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遇上他的那一刻,被彻底颠覆——不都说情之一字,是这天下最甜美的么?为什么她所尝到的,却尽是痛苦?以至于失去所有?
    傅沧泓,这段感情,已经超过了你的承受能力,也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
    踏着石阶,夜璃歌一步步朝最高层走去。
    迎着漫天霞光,她举起了衣袖,唇边绽出恍惚的笑容,身影曼转,宛若一朵盛绽的琼花。
    “啾啾——啾啾——”长空一阵清鸣,真有一凤一凰相逐而来,夜璃歌脚尖点地,身影腾向空中,似要逐那神鸟而去。
    “璃歌——”一声缠绵悱恻的唤声忽然传来,男子身影疾似流光,冲上高台,一把将她抱住:“你去哪里?”
    夜璃歌充耳不闻,只是盯着那两只神鸟,仿佛魂魄已经离体而去。
    “璃歌!”傅沧泓紧紧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右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肩膀,“不要!不要丢下我!”
    夜璃歌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已经灰暗下去的天幕,脸上一丝表情俱无。
    “我带你回去……”傅沧泓抬起覆满薄茧的手,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从此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
    庆弘三年六月十八,璃国,灭。
    绣着金色蟠龙的蓝色旗帜,从腾霄阁的上空缓缓滑落。
    两天后,北宏帝君傅沧泓,手持玉玺,在宣安大殿上召见了璃国原一班臣子,宣布璃国并入北宏版图。
    没有抗拒,没有悲色,甚至有一干趋炎附势的小人,争相谄媚,言颂北皇的英明圣德。
    坐在龙椅中,冷冷地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傅沧泓一言不发。
    成王败寇。
    这种事件,他实在看得太多。
    或者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或者仅仅因为人性的卑劣,对于成功者,人们总是愿意选择追随和效仿,但是当一个人失败,人们看到的,便全都是他的缺点,甚至一拥而上,选择践踏。
    是之谓拜高踩低。
    他从小生活在权力中心,对于这种世态炎凉,比谁都更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不屑,正因为清楚,所以对那些世俗的女人,瞧也不瞧。
    这璃国看着强盛,原来内底子里竟然坏朽到了这般地步——除了一个凛凛傲骨的夜天诤,余者皆无可观之,活在这世上庸庸碌碌,所求不过保一己禄位。
    正所谓,做官都为稻梁谋。
    “都退下吧。”
    “谢北皇。”
    退回雪澜殿,傅沧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榻边,撩起纱帐,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
    她还是那么地美,肌肤霜凝,红唇宛如一朵娇艳的杏花。
    可他宁愿要一个,对他怒目相向的,却活生生的她。
    “璃歌。”拿起她的手放在胸前,傅沧泓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在这世上是多么多么地孤单——苍凉雪域,茫茫冰原,你却是我倾世的温暖,正因为这一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温暖与牵挂,所以我始终追索着你,尽管这中间千山万水刺骨冰寒,我还是不想放弃你,因为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倾诉所有的衷肠……”
    “璃歌,你醒过来,我们像从前那样,深深地爱着彼此,好不好?”痴情的帝王喃喃地诉说着,可是那个骄傲的女子,却始终不肯睁开那一双纯净的眼眸。
    是灵魂已经飞上九天?
    是断掉世间最后一丝尘恋?
    透过水晶珠帘,望见里边的一幕,火狼不由得停下脚步,握紧手中的纸笺。
    北宏危在旦夕,宏都城随时都有被攻破的可能,可他却忽然不忍,在这个时候,去打扰那个满怀忧伤的男子。
    他实在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很少把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除非,是在夜璃歌的面前,他恨他爱他眷恋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深刻。
    直到天色擦黑,傅沧泓方才起身从殿内走出,借着宫灯朦胧的光,看见立在花坛边的火狼,遂低唤一声:“火狼。”
    “在。”
    “叫两个信得过的人,去御厨房弄些吃食过来,记住,千万别假他人之手。”
    火狼答应一声“是”,脸上却闪过丝迟疑。
    “还有什么事吗?”
    火狼咬咬唇,终究是把手里的纸笺递到傅沧泓面前。
    傅沧泓接过,展开看了,眉心重重地抽了抽:“朕知道了——你去召张广雷前来。”
    火狼又答应了一声“是”,方才转头去了。
    片刻之后,张广雷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雪澜殿,冲傅沧泓躬身抱拳:“参见皇上。”
    男子冷俊的面容半掩在模糊的昏暗里:“明日,你便率所有军队,星夜兼程折返,驰援宏都。”
    “所有军队?”张广雷微一怔愣,“不留下一支,护卫皇上吗?”
    “不用,”傅沧泓摆摆手,“炎京城中尚潜伏着众多暗人,足够保护朕,你只管去便是。”
    “末将遵旨。”
    “带上朕的惊虹剑,路上如遇重大事故发生,可临机处置。”
    “是。”
    郑重其事地接过惊虹剑,张广雷转身离去。
    殿门重新阖拢,傅沧泓再次回到床榻边坐下,直到火狼走进。
    “皇上。”手托漆盘,火狼亲自呈到傅沧泓面前。
    “嗯。”傅沧泓点点头,接过盛了羹汤的碗,取了勺子,舀起羹汤,一点点喂进夜璃歌唇间。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是以动作甚为笨拙,可他始终坚持着,将一碗羹汤喂完,方才松了口大气,把汤碗搁到一旁。
    火狼已经摆下一桌饭菜,走近他身边轻声劝慰道:“皇上,请用些饭菜吧。”
    “朕不想吃。”傅沧泓摇摇头,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倦色。
    “如果皇上再有什么事,这天下间,只怕没人,能够护得了夜夫人周全!”
    浑身猛然一凛,傅沧泓抬头,深深看了火狼一眼,非常“听话”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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