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洪昆依然记得,烈烈火光之中,夜天诤长身而立,神色安详。
    是的,安详,非常非常地安详。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眼前这方萧杀的战场,望向很远很远的天际,仿佛已经洞穿了什么。
    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刀,洪昆一步步走向他,夜天诤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整个人仍旧像擎天支柱一般,挺立在那儿。
    情不自禁地,洪昆停了下来,那个男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魔力,阻止一切邪恶的,世俗的,功利的东西朝他靠近。有那么一刹那,洪昆心中甚至忍不住生出股想跪下去,朝他膜拜的冲动。
    可他到底没有,他只是那样看着他,就像在仰望一尊心中的神祗。
    一阵剧烈的震动忽然从脚下传来,战马四蹄高扬,发出惊惶的叫声,洪昆一惊,赶紧勒住马缰,朝旁边的空地飞驰而去。
    轰隆响声连绵不绝,仓促回眸的瞬间,洪昆看到了这一生最为瑰丽,也是最为诡异的奇景——整个彤星城像沙子一般坍塌,连同那个叫夜天诤的男子一起,坠入一个巨大的深坑中。
    直到响声遏止,洪昆方才回过神来,赶紧着打马上前,却只看见火红色的液体从地壳中迸出,渐渐地吞噬了一切……
    “将军。”
    几名将领惊魂未定地冲上前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去炎京吧。”一个响亮的声音,蓦然从空中传来,“你们的皇帝需要你们——”
    “你是谁?”洪昆抬起头来,望向高天,却只见到一轮昏黄的太阳,像蛋核似地粘在那里。
    “将军,这——”
    踌思良久,傅沧泓将手一摆:“走。”
    大队人马开始进发,朝着炎京城的方向。
    “小娘子,过来陪大爷玩玩——”一个猥亵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洪昆面色一凛,旋即勒住马缰,低声叫过身边一士兵,压低嗓音道,“过去瞧瞧。”
    士兵应了一声,打马而去,片刻转回:“回将军,是三名士兵,在调戏良家妇女。”
    “什么?”洪昆额上青筋爆起,“居然有这等事?”
    士兵的目光有些闪烁:“非但如此,还有人,抢,抢-劫——”
    洪昆不再言语,长喝一声打马而去,果然见前方的景象甚是乌烟瘴气——有农户家的院子被撞开,里面锅碗瓢盆撒了一地,有士兵正在四处翻找、搜刮财物,还有士兵摁住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欲行那不耻之事。
    洪昆打马近前,二话不说,用刀背将两名士兵砸翻在地,两名士兵正在兴头上,不提防被人打了岔,顿时火冒三丈,灰头土脸爬起来,正想发作,冷不防对上洪昆那双寒湛湛的眼眸,顿时两腿发软,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姑娘,你没事吧?”洪昆嗓音温和地道。
    不提防那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扬头一口狠啐:“你们这些强盗,强盗!”
    洪昆心中一紧——这场战争的发展远远出乎他意料,他更心知傅沧泓的心结,并不愿如何造次,但是——
    “杀人了!”从另外一个方向,再次传来喊声,洪昆顾不上小姑娘,赶紧转身,却见几名农夫手执锄头、钉钯,与士兵们厮斗,转瞬间便死于乱刀之下。
    局面一直在恶化着,北宏军一路行来,原先严明的军纪竟荡然无存,烧杀抢掠无一不为,洪昆四处奔波,扑住这头,摁不下那头。
    眼见着太阳快下山,士兵们折腾累了,终于停将下来,而沿途数座城镇,已是疮痍满目,洪昆心中义愤填膺,将数名将领召集到一起,怒声喝斥,令他们严格约束下属,内中一名姓沙的百夫长撇撇唇,甚为不满地道:“连续打了多日的仗,士兵们早已心中积怨,此时随便玩一玩,放松放松,也情有可原,将军何必如此计较?”
    “玩一玩?”洪昆真想一个耳光刮过去,幸而他从军多年,早已没了年少时的血性,只是拿眼厉扫一圈,“你们到底懂不懂,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倘若咱们皇上真想纵马四海,必须以德服人。”
    “这江山又不是咱们的,咱们担什么心哪?出来拼死拼活,不就图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有——女人嘛。”
    话刚说完,便听得一阵“吃吃”笑音响起。
    洪昆按捺住心中火气,看向说话之人,但见是一个圆乎乎馒头脸,小眼睛小鼻子的百夫长,平时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他当即竖起一根指头,点住那人的鼻梁:“你,什么名字?”
    百夫长搔搔头发,却没有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我有说什么吗?我有吗?”
    洪昆冷笑:“我知道,你们人人都揣着一颗私心,只想满足自己那点狗杂碎的欲望,但是当我洪昆的面,别太露行迹了,本将的宝刀,不单杀敌人,也杀那些恶行恶迹之辈!”
    场面一时静寂下来,洪昆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好歹是当兵的,总得有个当兵的模样!北宏的百姓是百姓,璃国的百姓,难道就不是了吗?再者,谁没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你们现下图痛快,只管欺负弱小,将来却是统统会回报给你们自己的!明不明白?”
    众人都没有作声,一个个垂了头,似有所思。
    “都散了吧。”洪昆一摆手,看着众将领们站起身来,或打着哈欠,或捶着腰肢,各回各的营帐去。
    待众人散尽,洪昆提着刀四处巡逻一通,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方才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合衣躺下。
    刚打了个盹儿,忽听一阵女子的啜泣声传来,洪昆心中一惊,立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掀被下床,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行不多远,哭声愈发地清晰,间杂着男人粗声粗气的威胁:“不许哭!否则大爷折了你这两条腿!”
    在帐篷外立定,洪昆蓦然一声大喝:“里面的,立马给本将滚出来!”
    里头声息俱绝,好半晌才钻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兵疙瘩子,洪昆二话不说,冲上去当胸一拳,将士兵撩倒在地,右脚踏住他的胸膛,怒声咆哮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本将今天的训话,你没有听到吗?”
    那大兵将脸扭到一旁,神情极是倔强,洪昆怒火更甚,脚下猛一用力,但听得“啪嚓”一声响,大兵的肋骨立即断了一根。
    洪昆尚不解气,正准备继续狠揍,旁边副将管英鹏冲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劝解道:“将军,别跟这种家伙一般见识,让属下来教导他。”
    “哼”了一声,洪昆甩手走开,他实在不乐见这种腌脏事,丢给管英鹏也好。
    回到帐篷里,洪昆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仔细揣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是觉得怪异——似乎从攻城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事便按照程序设定好了,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按序发生——思及此处,他的后背不禁蹿起丝丝凉意,索性披衣而起,步出营帐。
    远方天际已有曙光燃起,伙头营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升火造饭。
    不多时,一名亲兵托着食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道:“将军,请用饭。”
    洪昆“嗯”了一声,拿过碗筷,飞速往口中扒着饭粒儿,副将方东远端着个粗瓷大碗,虎步生威地走过来,粗声粗气地道:“将军,什么时候启营?”
    “启营?”洪昆转头扫了他一眼,“我正想着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三五日呢。”
    “这不好吧,”方东远粗-黑眉头皱起,“皇上现在身陷炎京,我们早去一刻是一刻。”
    “即如此,你带一支人马,先行赶往炎京,我在这里整顿一下军务,随后跟去,如何?”
    方东远略一怔愣,随即爽快地答道:“行。”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洪昆眼里划过丝犹疑,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只怕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断,但,话已出口,再要收回,怕是不可能了。
    至午后,方东成自率一支人马,先行离开了,洪昆原地驻军,将所有军官、士兵,全部集中于一块宽阔的空地上。
    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台上,洪昆威严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整个场面顿时静寂无声。
    “大声告诉我,北宏军的三条禁令!”
    “不扰民!不贪财!不怕死!”
    众男人齐齐高声喝道。
    “好!”洪昆一声大喝,气贯长虹,“既然都记得,那就给我从一而终地遵守,否则,纵然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本将也会上禀皇上,对那些为非作歹者,进行惩戒!你们就算不怕军规,难道,还不怕连累家中妻儿老小吗?”
    下头一片沉寂。
    洪昆觉得,自己的震慑已经取到一定效果,遂深吸一口气,又安抚道:“本将也知道,诸位将士们离家征战在外,餐风露宿,实在不容易,日后若有机会,本将一定设法给大家加官进爵……”
    “我们不要加官进爵!”下头忽然爆出一个喊声,“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理由!”
    “理由?”洪昆眸光如电,朝声音来源处瞧去,却只看到一片亮晃晃的头盔顶子,瞧不清说话之人。
    “是谁?有什么话,到前面来说。”
    却没有人站出来,只那个声音拔凉拔凉地道:“弟兄们想知道,这一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奔波,到底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一个臭娘们儿吗?”
    “是啊是啊,”下头顿时一片附和之声,“说得不错,只为了一个女人,不值!”
    “就算夺得那个女人,她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又不能咱们享用……”
    话越说越不像样了,洪昆气得两腮直鼓,却又无言可以辩驳,只能等到群情汹涌完毕,方才冷然道:“自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仅仅就这一条,难道还不够吗?”
    士兵们又静寂了。
    是啊,君要臣死,他们这些小兵又能怎样呢?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鼓作气,杀到炎京城去吧,听说那儿的人家户户肥得流油,还有娘们儿,那叫一个美……”
    近乎下流的嘻笑声再次响起。
    洪昆不禁捏紧了拳头,如果不是碍着将领的身份,他真想冲下去一顿乱踢乱踹,把那些个人渣给做掉。
    但他到底没有,他只是那样站立着,用一种沉凝的目光看着那些人。
    喧嚣声渐渐地小了下去,士兵们纷纷低下头,看向黄沙地面,不管他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在这个男人面前,却突然有了种深深的自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敢接触他那雪亮而犀利的眸光,仿佛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会被洞悉心中的黑暗与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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