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止,余韵悠长。
    “好一曲《闲云野鹤》,真是意趣高远啊。”傅沧泓拊掌而赞。
    将手从琴弦上移开,夜天诤终于抬起头来,眸华淡淡,落在他的脸上:“原来,你懂。”
    “是,我懂,”傅沧泓眉峰一挑,“但却并不愿做司空大人的知音。”
    “为何?”
    “因为,我心有挂碍,难得解脱。”
    夜天诤沉默,半晌,悠悠一叹——和聪明人说话,确实不累,但是,有时候却也寡淡无趣啊。
    “那么,你知不知道,今日这场仗,你已经输了。”
    “如何?”
    “且看这个——”夜天诤将手探进袖中,缓缓摸出一面红色的旗帜,凌空抖开。
    傅沧泓面色甫变。
    四目交错良久,他忽然又淡淡地笑了:“果然是这样,那么司空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会兵分两路、三路,甚至是四路了呢?”
    “你一共分了六路。”夜天诤言罢,又从袖中摸出五面旗帜,逐一摆放在桌案上。
    傅沧泓的笑容冻结在唇边。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夜天诤脸上的表情平淡依旧,仿佛下方站着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晚辈子侄。
    可偏是这样的他,让傅沧泓觉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痛苦至极却又清醒至极地认识到——只要夜天诤在一日,他便永远胜不了安阳涪顼。
    “哈哈,哈哈。”仰头向天,傅沧泓忽然苍凉至极地大笑起来,眼角边甚至渗出晶莹的泪花,夜天诤仍然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带着无限的包容。
    “你知道——”抬起一只手来,傅沧泓指着他的鼻子,眼中跳闪着丝丝愤怒,“是你,每一次都是你,夜天诤,你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夜天诤摇头:“我不是跟你作对,而是在跟你心中的欲望作对。”
    “这有区别吗?”
    “有。”夜天诤站起身,往前踏出数步,“凭心而论,你举兵攻伐璃国,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爱?抑或,根本就是为了你的私欲?”
    傅沧泓怔住——为了报复?为了爱?还是为了私欲?
    能够分开吗?
    能够截然分开吗?
    “我不知道,”他摇头,眸中闪过丝躁怒,“总而言之,我要得到璃歌!”
    “得到璃歌,你就肯罢手?就肯收敛你的野心?就肯为天下苍生,尽一丝绵薄之力?”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动夜天诤的袍服,让此时的他看上去,凭添不尽的凛然之威。
    傅沧泓再次沉默。
    这样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因为,对于夜璃歌的执著追求,压倒性地控制了他的思维,让他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别的问题,除非夜璃歌回到他的身边,除非他确定,这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们。
    “所以,傅沧泓,你赢不了我。”
    “不,”男子猛地仰起脸,眉宇间浮动着桀傲的神色,“你会老,你会死,而我还很年轻,我可以等到你死了,再——”
    他说着,眼中已增添了几丝残虐:“到那个时候,整个璃国,将成为朕驰骋纵游之地,包括你的女儿——”
    压制于心底的另一个傅沧泓,终于完全暴露出来,那是疯狂,那是占有,那是邪恶,那是欲望,那是偏执,那是自私!
    “夜天诤,你拦不了我!这天下间,谁都拦不了我!”
    夜天诤眼中闪过丝悲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他导向正途,只可惜,他到底是抵御不了,长期以来养成的阴郁性格。
    为什么,这天命所归的帝王,会有两张面孔?又到底,谁才能消泯他心中的痛苦与黑暗,还他以幸福和光明?
    是夜璃歌吗?
    唯有夜璃歌吗?
    “傅沧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倘若你执意攻伐璃国,纵得到天下,也将失去璃国——她,不会原谅你,一生一世都不会。”
    “是!”傅沧泓双眸泛红,翻腾着不尽的萧杀,“曾经,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对于安阳涪顼,对于璃国,甚至对于这世间的很多人,一再地容忍,退让,可是我的容忍换来了什么?不管我让,或者不让,他们仍然不许我和璃歌在一起,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主动争取,甚至是,掠夺?”
    “掠夺?难道你以为,情感,也可以靠掠夺获得吗?”
    “我不知道。”傅沧泓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一丝困惑,“我只是执著地想要得到她,想要保护她,想要爱她,难道这也错了吗?你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我如此做,错了吗?”
    这次,换夜天诤沉默。
    他总算是懂了他的心。
    或许这世间万万人,都不会懂得他的心,或许青史黄卷,只会留下“暴君”的评价,可是他夜天诤却懂了。
    他,没有错。
    作为一个执著寻爱的男人,他真的没有错。
    只因为他太执著,所以这天地之间,难止干戈。
    “傅沧泓,你会付出代价,”最后,他仍然想谆谆劝告一句,“或许这代价,谁都承担不起。”
    “我愿意。”傅沧泓竟然笑了,那笑中,带着无尽的惨烈,“夜天诤,或许你不会相信‘劫数’二字,可是我想说,你的女儿,便是我这一生,最难逾越的劫数——你说得没错,或许这场战争全无意义,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我傅沧泓根本是个白痴,可是为了她,我愿意,不管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什么——如果不战就败,如果就此放弃……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意味着,我放弃自己的生命——夜天诤,当一个男人,用生命去爱你的女儿,你还能嘲讽他吗?”
    “我——不能。”半晌,夜天诤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虽然,我无法预知将来,但是,我仍然想说——傅沧泓,我祝福你,祝福你和歌儿,尽管这条道路异常地艰难,尽管谁都无法保证,你们,会走到最后,但是我,不管碧落黄泉,都会选择祝福你们。”
    听到“碧落黄泉”四字,傅沧泓心中一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终究抑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朝夜天诤微微伏下身去,然后再次抬头:“你,不杀我吗?”
    “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将是璃国最大的敌人。”
    “可你,也是歌儿最爱的男人——因为这份爱,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即使将来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即使将来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这样说着的时候,夜天诤脸上忽然浮出一种宁谧的笑,让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祗,通身散发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傅沧泓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将他整个人,深深地铭进心底,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转头,策马而进。
    伫立于高台之上,看着那个远去的男子,夜天诤眸中浮起不尽的苍凉——从理智上而论,他应该快刀斩乱麻,借此机会,除掉傅沧泓,可他到底放过了他——是因为情感吗?是因为心中那复杂难言的情感吗?
    是。
    作为父亲,他唯一的寄望,不过是女儿幸福。
    ……
    “启禀皇上,所有的粮草都被劫走了。”军需官痛哭流涕,趴伏在地上,冲着傅沧泓不住地磕头。
    “起来。”年轻的皇帝声音冰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军需官战战兢兢地站起,垂头而立。
    “朕问你,从最近的州县调粮,最迟几日可至?”
    “再调?”军需官眼中闪过丝迟疑,“附近几个州县的粮草,都已经被征调光了……”
    “再远一些的呢?”
    “至少,得一个月。”
    “一个月?”傅沧泓声音陡厉。
    军需官吃了一惊,不禁又跪了下去:“……是。”
    傅沧泓双眸疾跳,正要发火,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不就是些须粮草么?北皇何必动怒?”
    “什么人?”傅沧泓顿时站起——他正在这里议事,怎么突兀杀出个程咬金来。
    “哈哈哈哈,”随着阵朗朗笑声,一人掀帘而入,面如煦阳眸似灿星,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一径行至傅沧泓跟前,朝他一拱手,“北皇!多日不见,诸事可顺心否?”
    屋中一时静寂,边上诸人均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
    半晌,方听傅沧泓一声冷哼:“杨之奇,你好大的胆子!”
    “不大不大!”杨之奇连连摆手,“要论胆色,在下可是远不如北皇,孤军深入,连闯五座城池,还与名震天下的夜天诤一争雌雄——”
    “你如何知晓?”他越说,傅沧泓的眸色愈冷。
    “北皇要听实话?”
    “说!”
    “不瞒北皇,这北宏军中,”杨之奇的目光向左右一扫,凡是被他瞄到的人,浑身均不由一凛,“有我的暗线。”
    “哦?”傅沧泓眯眯眼,竟然收敛了怒气,“看来杨将军对我北宏军队的动向,可是关心得紧哪。”
    “彼此彼此。”杨之奇目光灼灼,毫不相让,“北皇何必谦虚呢?”
    “废话少说!”傅沧泓将手一摆,“你待如何?直言吧!”
    “其实呢,”杨之奇抬手,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杨某来此,不过为有一大礼相送。”
    “什么大礼?”
    “三十万担粮草!”
    他这话一出口,帐中众人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傅沧泓一点一点收了笑:“条件?”
    “将来北皇若得璃国,需十倍奉还!”
    “若朕不答应呢?”
    “北皇眼下正值燃眉之急,不会不答应!”杨之奇自信满满。
    “若朕答应之后反悔呢?”
    杨之奇诡谲一笑:“这个便不劳北皇费心了,杨某既有胆量送这份礼,便有法子,能让北皇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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