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璃歌置于榻上,安阳涪顼双眸紧凝着夜天诤,却见夜天诤伸出右手两指,扣住夜璃歌的脉搏。
    “如何?”
    “启禀皇上,”夜天诤抬头,眸色沉凝如海,“皇后娘娘所中的,乃是‘九蛇草’之毒,须立即服用解毒汤剂,调理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康复,否则,性命难保。”
    他的嗓音极其平静,仿佛在论述着的,只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之生死。
    安阳涪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两片上下翻动的嘴唇,想从他的表情中,寻出一丝破绽。
    没有。
    丝毫没有。
    也就意味着,这场婚礼必须立即停止,他从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夜天诤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催促。
    “好,”半晌过去,安阳涪顼咬咬牙,“朕,让你带走皇后,不过,朕将派出暗卫,不离皇后左右,随身护卫。”
    “微臣遵旨。”夜天诤起身,朝安阳涪顼深深一拜,方才叫过四名宫侍,伺候夜璃歌动身回府。
    好好的一场婚礼,就此落幕,大臣们有的叹惋,有的惊愕,有的腹中窃笑,但表面上,一个个却装得平静异常,待候田宣布散朝,便各自离去。
    皇宫正门缓缓阖拢,原本精神抖擞的宫侍们,蔫搭搭摘下一盏盏红灯笼,整个章定宫,再次恢复清寂,只有那些还在枝头飘扬的红丝绦,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恍惚迷离感。
    独自一人,安阳涪顼回到德昭宫中,站在光滑的青砖地面上立了小晌,忽然发狂般一声喊,扯开身上的礼服,重重扔在地上,用双脚狠狠地跺、踩,直到其变得七零八碎,尔后,他的视线转向那些鲜红得刺眼的丝缎,蓦地跳起,将其统统扯落于地,继续踩。
    站在门外的候田,透过门缝望着那个几近疯狂的男子,只觉一阵心惊肉跳——他觉得,皇帝身上,或者说是心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可怕的变化,可他却无法阻止,或许,谁都无法阻止。
    终于,安阳涪顼发泄够了,猛然坐倒于地,双手捂面,发出压抑的泣声——
    够了!
    这段伤痕累累的感情,真的让他受够了!
    他不想再忍下去,也不愿再忍下去!
    夜天诤如何,夜璃歌如何,夜府如何?他是皇帝!他是九五至尊!他可以运用自己的权威,做成任何他想做的事!
    安阳涪顼没有意识到,被仇恨所控制的他,已经渐渐失去了理智,朝着黑暗的深渊,一点点滑去。
    他本是个善良的男子,只因为爱上一个太过变幻不定的女人,因而改变了。
    改变了太多。
    改变了原本软懦平庸的性格,改变了自己的价值取向,他一直在朝她所希望的方向努力,可是结果呢——
    她,却在即将与他成亲的前一夜,与另一个男人……
    傅沧泓!
    那个男人,是他安阳涪顼一生一世的噩梦!
    傅沧泓!
    就算将你剐上一千刀一万刀,我都不会觉得解恨!
    站起身来,安阳涪顼像只野豹子般冲突来去,却四面都是墙,毫无出路。
    目光一闪,他忽然想起一事来,疾步走到左侧墙前,摁下一个小小的突起,墙面滑开,露出个门洞,安阳涪顼闪身而入。
    “皇上。”
    “抓到他了吗?”
    “没有,他得到同党援应,已经隐伏起来。”
    安阳涪顼双眸一眯:“就算把整个炎京翻过来,也要给朕抓住他!死活不论!”
    “是!皇上!”
    ……
    司空府。
    夏紫痕拿着方湿巾,细细擦拭着夜璃歌泌凉的额头,口中忍不住叹道:“可怜的孩子,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呢?”
    “紫痕。”
    “嗯?”夏紫痕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夏紫痕微怔。
    “当年,若我没有应允安阳烈钧,想来我们一家人,可以安安稳稳地居于田园,享受平安康乐的生活,歌儿,也不必生受这如许多的折磨。”
    “不是那样。”夏紫痕微笑着摇头,“倘若夫君不入朝侍君,璃国何来这些年的太平安宁,若国不能安,家何以定?夫君自登庙堂以来,时时处处,无不是在为黎民百姓所想,何错之有?”
    “紫痕。”夜天诤握住她的手,眸中生出无限多的感慨——这世上知他最深的,还是自己的妻子。
    夏紫痕的目光,重新落回夜璃歌脸上:“其实,歌儿这样,也很好,再没有人来吵她扰她——自打从太子选妃那日起,她几乎日日思虑,受尽无穷苦楚,又岂为外人道哉?”
    “说得是啊。”夜天诤再次点头,“歌儿这孩子,吃亏就吃在性子太倔,若肯收敛一两分,也断不至于如此。”
    夏紫痕却失笑:“倘若她不倔,还是我们的女儿吗?”
    四目相顾间,屋中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和煦。
    或许,只有他们,才懂得彼此吧。
    “有时候,我也想抛下所有的一切,只带着你们,远遁天涯,过逍遥自由的日子去。”
    “行啊。”夏紫痕将头倚在他的肩上,“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夜天诤便不说话了——其实这件事,他并非只是说说,而是确实想那么做——之前璃国一直内忧外患不断,他诸事悬心,难以抽身,而今安阳涪顼已经能初掌朝政,虽说在治国方面,还有些经验不足,但有董太后在后面撑着,料来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
    如果,带着自己的妻女就这样消失于世间,或者命数,也将更改,未可知也。
    ……
    夜幕垂落。
    夜璃歌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美丽的脸颊上,已经恢复了几丝血色,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凭添一股子难言的娇媚。
    一只手,掀开珠帘,男子蹑足而进,在榻前立定。
    望着那姣好的女子,他心中百味杂陈,眼底忽地盈-满泪光——
    璃歌,我真是爱你的。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仍然是爱你的。
    曲下一条腿,他跪在榻边,拿起她的手,放到唇边慢慢地吻着。
    走到门边的夏紫痕,看着里边儿那一幕,禁不住摇头叹息——或许冥冥之中,一切因缘际会,自有定数,强求无益。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安阳涪顼上榻,在心爱女子身边躺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沉入梦乡。
    ……
    “皇上。”
    黑狼走到被厚布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旁,压低嗓音道:“前方的岗哨防卫得十分严密——”
    “暂时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到夜间再伺机而动。”
    “是。”黑狼一摆手,一行人随即闪进丛林深处,借着树荫躲藏起来。
    “水。”车厢里绽出个简洁有力的话音。
    黑狼赶紧撩起布帘,把水壶递了进去。
    傅沧泓喝了一小口,随即沙哑着嗓音道:“有消息吗?”
    “……有。”火狼微微迟疑,方才点头。
    “如何?”
    “说是夜小姐突然中毒,在大殿上昏倒了。”
    “她……”布帘被一只大手猛然揭开,露出傅沧泓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两只漩黑的眼眸中布满红丝,“怎么回事?”
    “属下也不清楚……”黑狼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总而言之,婚礼,是取消了……”
    “你立即回炎京去,”傅沧泓口吻冷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日夜探视司空府,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回报。”
    “皇上?”黑狼猛然大吃一惊——现在他身处危难,自顾不暇,竟然满心里装着的,仍然是夜璃歌。
    “不要管我!”傅沧泓暴躁地挥挥手,“让你去,你便去!记住,如果有机会,转告她一声——就说,就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等她!今生今世,若再碰其他的女人,我傅沧泓,愿万箭穿心而死!”
    黑狼吓了一大跳,扑通跪倒于地,冲他连连叩了几个头,方才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将其余几名暗卫叫到跟前,压低嗓音吩咐道:“你们听好了,不管前方的道路多么艰险,一定要护皇上周全!听清楚了吗!”
    “是!统领请放心!”
    再转头朝车厢的方向看了一眼,黑狼方才迈着飞快的步子离去。
    ……
    斜阳从天边落了下去,夜幕覆盖了整片大地。
    “奎彤。”
    “属下在。”
    “扶我下来。”
    奎彤怔了怔,方才近前,将傅沧泓从车中扶出。
    “叫两个人,拉上空马车,强行闯关,然后,我们抄小路越关。”
    奎彤双眸一亮——不得不说,皇上的法子,的确再妙不过。
    即有两名暗卫走过来,翻身跃上马背,驾着马车驶出了丛林,不一会儿,便听哨卡那边传来喧哗之声:“弓箭手!”
    挑起唇角,傅沧泓冷冷地笑了——安阳涪顼,想和朕玩阴招,你还不够格!
    “走!”
    一手搭着奎彤的肩膀,傅沧泓强撑着身子往外走。
    “皇上,您不要紧吧?”奎彤压低嗓音道。
    “不妨事,”傅沧泓摆摆手,“过关之后,迅速赶往琉华城,朕要在那里,排兵布阵,与安阳涪顼一决雌雄!”
    奎彤心中一凛,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牢牢地护住傅沧泓。
    幸好这一路都十分平安,并未被璃军发现。
    直到靠近边界,傅沧泓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头望去,但见树林寂寂,蜿蜒的小道若隐若现。
    “璃歌,我们会很快再见的。”
    枭傲的帝王在心中暗暗说了一句,才领着自己的属从,消失在黎明已经燃起的曙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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