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楼。
    朝廷临时代掌朝政的第一重臣,以及掌握人事任免权的丞相,兵权的大将军,与宏都中各大富商巨贾,齐聚一堂。
    最初的寒喧后,气氛很快陷入凝滞——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熟谙“生存之法则”,更懂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话,朝廷一等一的大人物把他们全都拉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品茶赏花。
    “诸位,”冯翊脸上带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轻轻转动,“诸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如今国家多难,局势维艰,倘若继续动荡下去,对诸位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所以,为天下民生计,希望诸位——”
    说到这里,冯翊停了下来,拿眼去瞧每个人的面色,却见他们或无动于衷,或面带假笑,或凝神谛听,却无有一人,有声援的意向。
    心下叹了口气,冯翊不得不厚起脸皮,咳嗽一声又道:“本官和各部要员商议了一下,决定发行国债,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
    “冯大人,不必如此作难。”
    说话间,一人打起帘子,迈步而入。
    桌边一众人等,个个面现讶色,转头看时,却见是一俊眉朗目的年轻公子,穿着身华衣锦服,神态举止却带着股与年纪不相当的气度。
    “尊驾是?”冯翊当即起身,冲他一抱拳。
    “小可闵弘贤。”
    “闵弘贤?”场中立即起了一片不小的波动,“千湖商行的少东家?”
    “原来是闵公子。”冯翊心中微动,流露出两分官威,“请入座。”
    闵弘贤倒也不避让,撩袍坐下,又逐个向其他的商贾拱手示意,尔后方转向冯翊道:“千湖商行愿捐银两百万两,以助朝廷化解眼前的危机。”
    “你要什么?”冯翊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闵弘贤笑笑:“我要,冯大人一幅字。”
    “一幅字?”在座诸人都是一怔。
    “好,笔墨纸砚伺候。”冯翊立即起身,吩咐道。
    有店伙计抬来一张方案,搁在空隙地儿上,冯翊提笔蘸墨,转头注视着闵弘贤:“说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掷地有声的八个字,却让一众人等全部钉住。
    冯翊眸中闪过丝深色,一笔一画,恭恭谨谨地书写,尔后再度抬头:“请问闵公子表字?”
    “字鉴心。”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冯翊方再度抬笔,在画幅右边空白处,题上行款:冯子明赠闵鉴心。
    搁下笔,他长舒一口气,将长卷提起,慢慢裹好,递给闵弘贤,两人对视一眼,眉间均有惺惺惜惺惺之意。
    有了闵弘贤的两百万两银子作垫底,其他富商们也纷纷慷慨解囊,一顿饭功夫下来,便已筹得六百万两银子。
    日色西沉,冯翊三人同着众商贾们一齐出了玉香楼,各自作辞离去,立在檐下,望着闵弘贤远去的身影,冯翊不由得捋须感慨——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气度与见识,将来定然成就非凡。
    “冯大人,”吴铠的唤声,把他思绪拉回,“既然银两的问题已经解决,我明日便领兵开拔。”
    “慢着!”
    “怎么了?”
    冯翊目光沉凝:“此次的逆匪与往次不同,多是走投无路的灾民,倘若能安抚,尽量安抚,非穷寇莫诛。”
    吴铠很是愣怔了一下,方才点头道:“晓得了。”
    立在另一边的梁玖把他们的话听在耳里,心里不由掀起阵小小的波澜——说实话,对于冯翊代掌朝政,他一直心存不满,一则冯翊为官时间短,资历比他浅;二则,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施政上的才能,要远远胜过冯翊,但是由于傅沧泓强大的权威,他只能服从,却只是表面。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间觉得,皇帝的决断,果然是正确的——冯翊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狂纵不羁,但是骨子里,却甚是古道热肠,尤其是对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有着深沉的体恤之心,这显然是出身贵族的自己,所并不具备的。
    “梁大人,劳烦你今夜便召集六部官员,安排赈灾及修筑水堤之事。”
    “好。”梁玖毫不迟疑地点头,“朝廷里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谁能想到,看似一场滔天的危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
    冯府。
    推开门扇的刹那,冯翊怔了怔——虽然已经做了高官,但是他还是习惯一个人住,并没有添置仆从,所以家里冷冷清清,连猫狗都不来光顾。
    可是今夜,空气中似乎却有些异样。
    屏声静气,冯翊提步上阶,推门走进书房。
    昏黄的灯光,映出一条修长而冷峻的人影。
    “皇上?”冯翊先是一惊,继而曲膝跪倒于地,“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傅沧泓的面色一片冷然,看不出喜怒——似乎,只有在夜璃歌面前,他才会放纵自己所有的感情,而其他的人,见到的都是他最冰冷的模样。
    冯翊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立于一旁。
    “你做得很好。”
    “谢皇上圣赞。”
    “看来,”傅沧泓摸摸下巴,“朕可以更加放心地将权柄交给你……”
    “皇上!”乍闻此言,冯翊再一次跪下,重重叩头及地,“微臣恳请皇上,尽早回朝理政。”
    “为什么?”傅沧泓转身,提步走到窗前,微微仰起下颔,看着外面黝沉的夜空,“你有能力,有魄力,有胆量,做得,不一定比朕差。”
    “君王之权,不单关系着这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更关系着无数人的命运,稍有不测,后果难料,微臣实在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压。”
    “嗯?”傅沧泓转头,目光深炯地凝视着他,尔后退回到桌边,撩袍坐下,“如此说来,你觉得,朕可以?”
    “皇上可以!”冯翊直起上半身,两手并举,交错拱于胸前,“只要皇上定心定性,必能开创一番盛世。”
    “盛世?”傅沧泓唇边浮起一丝不以为然——倘若这无边盛世里,没有她的陪伴,那,又有什么意义?
    冯翊沉默——对于傅沧泓的心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虽不敢轻示彰否,但却并不希望,事态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其实,傅沧泓的“婚事”,渐渐也成了朝中百官们议论的一个焦点,毕竟,皇帝家无小事,稍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波及整个国家。
    在他们看来,傅沧泓应该娶立一位才毓德贤的北宏贵族之女,也可以向他国国君请求联姻,唯独夜璃歌,不可以。
    因为夜璃歌,是名正言顺的,璃国太子妃。
    就算她以后能和安阳涪顼顺利解除婚约,只怕,也难以逾越种种礼法的制约,进入北宏后宫,更无法成为傅沧泓的皇后。
    “你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摇曳的光影下,傅沧泓面容阴魅。
    “是。”
    “再过三天,朕,自然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是。”
    等冯翊抬起头来时,屋中,已经别无人影。
    ……
    通天塔。
    这是全宏都最高的地方。
    一身孤寂的男子,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
    习惯了。
    习惯了最高处的孤清。
    习惯了怅望万里山河。
    习惯了……一切……
    时光倒回四年前,那个时候,常常漂泊于江湖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或许会终身不娶,爱在哪里风流,就在哪里风流——这世间女人虽多,可真正值得他倾心的,一个,都没有。
    确实,是一个都没有。
    有的,太柔弱,就跟美人灯儿一样,风吹吹就坏;
    有的,太浮躁,眼里看见的,无非名利二字;
    有的,倒是贤良淑德,可他自己却觉得没意思,呆不到几天,便厌倦了。
    直到遇见她。
    或许,她真的是他的劫数,如同,他也是她的劫数。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真有一个那样的女人,完全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百媚千娇,轻颦婀娜,而是什么呢?
    她的身上,也有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冷寞,从娘胎里带来,被世间的血与火洗铸。
    独一无二,夜璃歌。
    皇后?
    傅沧泓唇边浮起一丝疏离的笑——这是个多么俗气的词儿,其他的女人都当成宝贝,唯有她,不屑一顾。
    兴许,这天底下的男人,只有他明白,那个毫不受侵扰的碧水村,更适合她,更适合他们。
    只是可惜,那样一个安宁的地方,他却居然没能保住,她怎能不发火?
    “我相信你,我那么相信你,所以才把一切都交给你,可是你呢?”
    她的斥责,声声在耳,如荆棘一般,扎得他鲜血淋漓。
    看着她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那么痛,却不敢伸手拦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挽回。
    璃歌,此刻的你,在哪里呢?
    你真的已经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
    千里之外。
    荒山之中。
    剑影停滞在空中。
    夜璃歌站直身子。
    有一丝空落,在心中淡淡化开。
    “啪——”一颗松果从上方落下,刚好砸在她的头上。
    “别闹!”抬头看了一眼,夜璃歌面现恼色,轻嗔道。
    “嘘——”对方却不理会,吹了声口哨,将头凑到她跟前,不住地左瞧右瞧。
    收起长剑,夜璃歌转开脸,朝小木屋走去。
    “明天,我们去打老虎吧。”
    “打老虎?”夜璃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你看到老虎了?”
    “嗯。”傅沧骜点头,漆黑的眸子一闪一闪。
    “老虎招惹你了?”
    “没有。”
    “那做什么要打?”
    “开心么。”
    “……好吧。”迟疑了一小会儿,夜璃歌终于点头——或许,自己是该找点什么事,来转移注意力,如果老是纠结于从前,很多问题,都没有办法想清楚。
    打打老虎,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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