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对摄政王摆脸色,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随侍在旁的宫人个个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寻摸处,再观夜天诤,却仍旧一派气定神闲,垂眸看着地面,直待董皇后退入内殿,方才转身慢慢地去了。
    紧闭的北城门外,安阳涪顼焦躁地来回走动着,末了猛一跺脚,冲城楼上高声喊道:“本太子有急事出城,速开城门!”
    一连叫了三次,方听得楼上有人打着哈欠,嗓音惫懒地道:“谁呀?这半夜三更的?”
    “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了,是本太子!”见对方如此稀松,安阳涪顼心中不由火起,嗓音顿时提高了八度,“还不开门?”
    “太子?”未料他的怒气,得来的却是一声哂笑,“太子这会儿还在宫里睡着呢,你充哪一国的太子?”
    安阳涪顼自小在董皇后身边儿长大,眼里见的,都是热热乎乎的笑脸,耳里听到的,都是那比蜜更甜的奉承之语,何时碰过这等冷钉子?当下面色紫胀,怒发如狂,“锵”地一声指向城头,口内喝道:“你,给本太子滚下来!”
    “哟!”楼上站岗的士兵朝天翻了个白眼,“还真把自己当太子啊!爷偏不伺候,您爱上哪儿凉快,就上哪儿凉快去吧!”
    “放肆!”士兵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厉吼,继而矢箭破空,直直射中那人的左臂,却是禁军统领邢明浩。
    紧接着,近千禁军分散开来,布成扇阵,将整个北城门团团围住,先时出语不恭的那名士卒早已吓破了胆,眼皮子一翻,口吐白沫倒卧于地。
    华丽的辇车缓缓驶至,宫女打起幔帘,满脸端严的董皇后探出身来,高高立于辇车之上,目光泌寒地看着下方乌鸦鸦的人群:“北门城守何在?”
    少时,两名禁军架起浑身筛糠的北门城守,至辇车前,重重扔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卑职史…史大友……”
    “嗯,”董皇后点点头,“平时,你都是怎么管教手下的?”
    史大友顿时磕头如捣蒜:“是卑职失察,请,请皇后娘娘饶恕!”
    董皇后一脸寒霜:“本宫饶不饶恕你,倒在其次,只怕太子面前,难以交待。”
    史大友明白过来,转头爬到安阳涪顼跟前,冲他连连叩头:“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不知道为什么,安阳涪顼先时那满腔的怒火,在见到董皇后凤驾的那一刻起,就忽然冷寂,此时,他瞅着语气神态无不谦卑的史大友,内心升起的,却是深深的厌恶——原来,这就是“人”的真面目么?如此的龌龊,如此的……下作?
    倘若没有了皇权的震赫,没有母后与摄政王的维护,没出炎京城门,自己已然遭到这样的冷遇,那炎京之外……一切可想而知。
    虑清这一层,安阳涪顼不由神色黯然,摆摆手欲让史大友起身——对于这样的人,他连惩治的兴趣都没有。
    “顼儿!”对于他这样“懦弱”的表现,董皇后却极其不满,“你是太子!是这个国家将来的皇帝!他们,都不过只是你的奴才!”
    史大友浑身一抖,磕头磕得更加卖命了。
    “母后想顼儿怎么样呢?”安阳涪顼的话音中,却带着几许悲哀,“杀了他吗?杀了他能改变什么吗?杀了他能证明孩儿的英武吗?一个男人是否英武,不是靠杀人来证明的。”
    听得这话,董皇后却是一怔,面色随即变得柔和,提了繁复的宫裙从辇车上走下,一步步行至安阳涪顼跟前,目光深湛地注视着他:“那么顼儿,你觉得,一个男人是否英武,应该怎样来证明?”
    “去沙场,征战迎敌!掌权柄,逐鹿乾坤!”
    “答得好!”董皇后目光灼灼,“所以本宫才允你入住摄政王府,就是为了让你跟摄政王多学学,可你看看你,小遇挫折,便独个儿跑了出来,岂不是凭白惹人笑话?”
    “孩儿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想惹人笑话,”安阳涪顼定定地迎上母亲的目光,“孩儿是想证明给天下人看,孩儿有能力保住璃国,更有能力,保住自己的妻子!”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夜璃歌!董皇后心中恼怒至极,却不愿驳了安阳涪顼的面子,让他当众下不来台,只和颜悦色地笑道:“母后也并非不愿你这样做啊,只是想携你回宫,再细作商议,不好吗?”
    若是从前,她这样说,安阳涪顼必然已经非常开怀地连连点头,顺从地跟她离去,可是今夜,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倔强:“不,母后,孩儿对自己起过誓,不寻回璃歌,绝不回炎京!”
    “你——”董皇后心中顿时怒气上涌,好容易才压服下去,到底是顾忌太子体面,母子情分,“你长这么大,只出过一次浩京,外面的世界什么模样,你根本不知道,就这样胡乱去闯,会有什么结果?若你果真下定决心,这样吧,先回宫去,让本宫调拔最精良的皇家暗卫,与你同行,可好?”
    安阳涪顼凝默,半晌摇摇头:“不必了,孩儿自有法子,与皇家暗卫联络。”
    “什么?”董皇后大出意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面前这个青年,真是自己的儿子吗?真是那个性格温顺,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吗?他什么时候竟然掌握了调控皇家暗卫的方法,还如此胸有成竹?
    不过,安阳涪顼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挺直后背,静候着她的回答。
    或许,无论她答应与否,他都会毅然地越过眼前这道高高的城楼,去追逐他心中的至爱。
    一声苦笑从董皇后唇间溢出,凤袖一摆,她嗓音寒冽地吐出两个字:“回宫!”
    “娘娘?”邢明浩上前一步,眸中满是诧然——难道他们劳师动众,竟然是空跑一趟?
    “走吧。”董皇后从他身前掠过,眸中竟然浮起几丝寂凉——从儿子那冷然的眼神中,她已经隐隐感觉到,长期以来支撑着自己的精神支柱,正在慢慢倾倒——后宫倾轧,权谋角逐,她向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自从夜璃歌出现之后,似乎很多事,都变了,都变了……
    紧闭的城门轰然洞开,目送皇后的辇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安阳涪顼咬牙一转身,迈着有些虚晃的脚步,朝城外那大片的暗夜走去——
    终于,他遂了自己的心愿,“孤身”一人,踏上天涯寻爱的路途;
    终于,他作了一回自己的主人,从此,开始一段异于以往的人生……
    夜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眸中难得浮出丝敬佩——这段日子,他一直跟安阳涪顼在一起,或许只有他,方才明白,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太子爷,要鼓起怎样的勇气,作出怎样的牺牲,才敢踏出这一步。
    太子,不管您成不成功,不管您能不能得到大小姐的爱,从这一刻起,你都是我心中的男人,夜方将尽心尽力地保护你,如同保护王爷。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朦胧的树影间,错杂着高高低低的房屋。
    站在三岔道口前,安阳涪顼停下脚步,高高地耸起眉头——他是离开炎京了,可是以后呢?以后该往哪里去?
    “殿下,”夜方近前,压低嗓音提醒道,“要不,先到凤还镇休息一夜吧?”
    “也好。”安阳涪顼很快收起眼中的迷惘——无论如何,他是太子,就该有个太子的模样。
    “夜方。”
    “属下在。”
    “平时,璃歌出门在外,都是怎么做的?”
    夜方闻言不由一怔——夜璃歌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其本领之高强,即使是他们这些常年严格训练的暗卫,也稍逊一筹,倘若遇到什么事,她自能决断,当然,对“初闯”江湖的安阳涪顼,绝不能用相同的标准要求,只能“循循善诱,徐徐图之”。
    “大小姐她,会预先查览每一处的民风民情,再确定去向何处。”
    “查览?去哪里查览?”
    “这个太子爷不用忧虑——每个夜家暗卫脑中,都有一张‘活地图’。”
    “是吗?”安阳涪顼闻言,不由怔了怔,“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太子果真要卑职说?”
    “你尽管明言便是。”
    “出门在外,不比宫里,需得时时小心谨慎,才能避免横生枝节,故而这‘太子’的称呼?”
    安阳涪顼虽说见识不广,但毕竟不是蠢材,一听便明白过来:“那便改了吧。”
    “好,”夜方也是个干脆人,利落应声,“从此刻起,卑职便称您为‘少爷’,您只管叫卑职‘阿方’便可。”
    “‘少爷’?”安阳涪顼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听见如斯“新奇”的称呼,眼里不由冒出光来,紧着追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
    “但凡在人前,须稍稍收敛宫里的派头,不管遇着什么事,什么人,都切不可慌乱……别的,也就没了。”
    “那咱们,从现在开始,也将‘闯荡江湖’了?”
    “是啊,”夜方点头,胸中也不免生出股豪情——想当年,他也是打刀枪剑林中打滚过来的,自从被夜天诤收在麾下,已有多年未曾出京,此次能奉王爷之命,护着太子潜游民间,倘若遇着那强雄恶霸之徒,不定也可以打几个抱不平,再者结交些奇人异士,发散发散心中闷气,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就这样,两个“意气风发”,身份却有天渊之别的男人,相挟着踏上一段独特的“江湖之旅”,却不知他们这一“猛龙入海”,凭生出多少波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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