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落满树叶的甬道,夜璃歌回到碧倚楼,想起自己也已有段时日不曾温书,遂向架上取了卷册,坐在案前摊开细读。
    “唧唧——”一只浑身长满黑羽,翎冠血红的鸟儿忽然振翅飞入,落在她的手边。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推开书卷,夜璃歌好奇地看着这只突然闯进的小家伙,忽见其脚上绑了根极小的墨绿玉管,遂抬手轻轻将其捉住,将玉管解下,从内里取出张帛纸。
    是傅沧泓的笔迹。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想不到,他那么“性冷情冷”的人,也有这样儿子情长的一面,夜璃歌不禁捂住双唇,低低地笑出声来,眸中滟光曼转,顾盼生辉,若是被外人瞧见,不知会迷煞多少王孙公子。
    可诗末,还附着一行小字,质问的语气甚是迫切:“昨夜所议之事,何时行之?”
    看样子,这信是在他离开树林,返回宏都的途中写下。
    字字句句,情思缠绵,纵使夜璃歌一向不怎么肯在儿女情事上用心,此际也不免一声叹息,继而泛起淡淡的懊恼——昨夜她是被迫得急了,所以随口那么一说,不意傅沧泓不但当了真,而且追索甚急。
    他就是太认真。
    一句话从夜璃歌脑海里跳过——仔细回想两年中的点点滴滴,他的认真和执著,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对于这样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或许每个女人,都无法抗拒吧。
    蹙着眉头,夜璃歌不得不倾全副心思,去思虑这个计划——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潜行去北宏。
    她当然清楚,这样做风险非常大,可是——她也想放纵自己一回,不计后果和代价地,放纵自己一回。
    红冠小鸟在她手旁不停地跳跃着,时不时用尖尖的小嘴儿啄着她的手背。
    抬手拍拍它的小翅膀,夜璃歌又是爱怜又是嗔斥:“你就安静些儿吧!”
    “啾啾——”小鸟偏着头看她,亢声表示抗议。
    “你说,我是去见他好呢?还是不理会?”对上那双黑黑的小眼睛,夜璃歌自言自语道。
    “去见他!去见他!”不提防小鸟儿挥舞着翅膀,在原地旋了个圈儿,极其清脆地叫道。
    “哈哈!”夜璃歌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她真想不到,这鸟儿竟这般有趣。
    伸手戳戳它的小脑袋,夜璃歌再道:“你还会说什么?让我听听。”
    “璃歌!璃歌!”小鸟儿卖弄地拍着翅膀,又开始转圈子,不料脚下一个不稳,竟歪倒在地。
    可这鸟儿实在狡灵,顺势一滚,便站了起来,再次喊道:“想你!想你!”
    夜璃歌的笑容凝固了。
    十指合拢,将那小鸟儿捧起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小鸟儿安静了,趴在她的掌心里,双眼微微阖拢,一副非常享受的小模样儿。
    “你要是安安静静在这里呆几日,我便去看他,如何?”她和这小家伙打着商量。
    小鸟儿睁开双眼,略带不满地瞅了她一眼,哼唧两声,勉为其难地表示同意。
    安抚好了小家伙,夜璃歌继续看书,直到午饭时分,方站起身来,侧头看时,小鸟儿已经睡熟,蜷成小小的一团,羽翅毫无戒备地松散着,看了着实招人心痛。
    夜璃歌把它捧起来,翻出个空锦盒,铺上几层柔软的绒绸,这才将它放进来,再取过方锦帕,轻轻覆在它的小身子上。
    走进花厅时,夜天诤、夏紫痕,并安阳涪顼都已然在座,夜璃歌也走过去,拉开椅子落座,仔细看时,却发现父亲的面色有些僵硬。
    难道是朝里出了事?
    她心中当即一阵惴惴,可当着安阳涪顼和母亲的面,又不好多问。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席上没一个人言语,及至饭罢,仆从们撤去杯盘碗盏,送上香茗,安阳涪顼略啜了一口,便起身告辞,夜天诤客气了一句,也没有像往常那般诚意相留。
    又坐了片刻,因夜飞进来报说家事,夏紫痕便起身出去料理,单剩下父女两人,默默对望。
    少时,夜璃歌也起身,离开了花厅,却并未行远,只在院中石墩儿上坐了,瞧着夜天诤走出花厅,向书房而去,便起身跟上。
    “父亲,”在夜天诤伸手欲掩上房门的刹那,夜璃歌侧身闪进,自己随手带上房门,然后看着夜天诤道,“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夜天诤不答,反问了她一句。
    夜璃歌顿时奇怪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家里,怎会知道?”
    “看来,”夜天诤瞅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深邃,“你的心思,只怕早已不在璃国了。”
    夜璃歌面上顿时一红,可到底比不得那些女儿家忸捏作态,只定定地看着夜天诤道:“说正事吧。”
    “是这样,金瑞国今日有使臣到京,递上国书。”
    “国书?”夜璃歌心中一紧,“什么事?”
    “请求联姻,将金瑞三公主,嫁与太子为妃。”
    一听是这话,夜璃歌却长舒了口气:“这……也没什么啊。”
    夜天诤的心却“咚”地一声沉了下去——他之所以把这事儿捱到现在才说,一半是为了不让消息走漏,还有一半,则是为了探明夜璃歌的心意。
    原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夜璃歌对安阳涪顼不说衷情,到底也该增些好感才是,可是现下看来,夜璃歌的心,仍然完完全全是在那个男人身上。
    “你觉得这是好事?”平伏下心绪,夜天诤的口吻微微变得严厉,“金瑞对我朝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双方在边境上又多有摩擦,此时却大张旗鼓地送公主和亲,这内里……”
    “那爹爹打算如何处理?”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呃……”夜璃歌怔住,“这事,董皇后知道吗?”
    “知道,”夜天诤点头,“为免引起风波,国书暂被为父压下,只报与董皇后知晓,你是第三个知悉的人。”
    “董皇后,是怎么个态度?”
    “她没有表态,说一切让为父拿主意。”
    “那父亲是怎么想的?”
    “由你作主。”
    “为什么是我?”夜璃歌跳了起来。
    “因为,”夜天诤目光凛凛地看着她,“你是璃国的太子妃!”
    “太子妃怎么了?”夜璃歌觉得很是委屈,“纳妃是皇家的事,我无权过问,再说,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是很平常的事儿……”
    “如果,纳妃的不是安阳涪顼,而是傅沧泓呢?”夜天诤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
    原来,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也一样。”夜璃歌咬咬牙,如此答道。
    她的答案,让夜天诤猛然一怔!
    这真是他女儿真实的想法?
    他定定地看着夜璃歌,却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矫饰之意,只有骄傲,一种顶乾立坤般的骄傲。
    仿佛,不管自己这段感情,将来如何结局,她都……全然不在意。
    或许不是不在意,只是不如普通女子那般在意。
    没有了安阳涪顼,没有了傅沧泓,甚至没有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她也会风清月明地活下去。
    夜天诤心中先是喜悦,继而重重地沉了下去——是他的错吗?让女儿养成这样桀骜的个性?
    无所羁兮无所拘,无所困兮无所惑。
    纵是爱到刻骨铭心,那份昂藏天地的傲气,却依然鲜明。
    这样的璃歌,果然让天下男人头痛!
    “你若真不在意,那我便允了这事,让金瑞将……”
    “不能准!”他的话尚未说完,书房门已然被人推开,却是脸色煞白的安阳涪顼。
    不意他竟然在外偷听,夜氏父女两个俱是一惊。
    “太子?”
    “我不同意!”安阳涪顼的情绪很是激烈。
    “为什么?”夜天诤的反应却很平静。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安阳涪顼摆出昔日任性刁蛮的架势。
    瞅瞅他,再瞅瞅一脸凝默的夜璃歌,夜天诤没有说话。
    书房里一时静寂,针落可闻。
    “此事……尚未成定局,以后再议吧。”
    “议什么?我这就回宫去见母后,驳了这事!”安阳涪顼说着,转身便走,却被夜璃歌一把扯住,“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冷静?”安阳涪顼看着她,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极其生涩的笑,“夜璃歌,这事与你无关,你当然可以冷静。”
    从未见他用这样的口吻同自己说话,夜璃歌不由一怔,指尖稍松,早被安阳涪顼甩手挣脱,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这是吞了炸弹,还是吃了火药?夜璃歌心中微恼,转头看父亲时,却见他望着安阳涪顼远去的身影,满脸若有所思。
    “爹爹。”走回案边,夜璃歌伸手轻叩桌案,出声唤道。
    “到底是……安阳家的血脉……”夜天诤却抛出一句很不相干的话来,眸中似有叹赏之意。
    ……
    安阳涪顼匆匆地走着,没有坐辇,也没有乘轿,就那样火烧火燎地直奔章定宫的方向而去。
    可越是走,心里那股气劲却愈发地弱了下去——他这是哪门子的冲冠一怒呢?人家全然不在乎!
    “纳妃是皇家的事,我无权过问,再说,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是很平常的事儿……”
    她淡漠的话音还在耳边徘徊,就像一柄柄凌厉的匕首,刺中他的心脏。
    她不在乎!
    无论他爱与不爱,娶谁不娶谁,她都全然不在乎!
    夜璃歌,难道你真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看不到我为你做的一切?
    曾经任性,现在却失魂落魄的太子爷,啼泪满面,模样好不狼狈。
    有来往的行人从他身旁路过,看着这个神色痛楚的华服男子,都不禁停下脚步,欲探个究竟。
    “太……主子……”闻讯赶来的候田,扎手扎脚地赶开围观人等,又叫人抬来辇轿,赶紧着将安阳涪顼送入宫去。
    坐在轿中,安阳涪顼只管靠在壁上,任由泪珠成串成串地滚……是伤心,是难过,是尖锐的痛,更是难言的羞辱……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种永远不要再看到那个人的强烈怨怼,他好歹是一国太子,更是个男人!他也有他的尊严!
    可是,一想起她比向日葵般更加美丽的面庞,他终是狠不下那份心!
    怀着如此矛盾的心情,安阳涪顼在昭德殿前下了轿,也不向倚凰殿去,闷着头儿一径往里走,进得内殿,仰面躺在锦榻上,便再没有动身儿。
    见太子如斯模样,外面的候田急得跳脚,一怕皇后知道后责骂,二也有些摸头不知脑——他只看见太子急匆匆地冲出夜府中院,出大门而去,并不知晓他家太子如何会突然间像是被雪霜打蔫的茄子似的,只得一个人站在墙根儿下乱猜疑,不停用脚掌蹭着青砖地面。
    恰好倚凰殿一名内侍走来,远远瞧见他,不由凑拢来好奇地问:“候公公,您不是伺候太子爷去夜家了吗?怎么却在这里?”
    由于不知内情,候田不敢乱讲,只得随口支应道:“太子吩咐咱家,回来取些常用之物。”
    内待“哦”了一声,并不生疑,道了声“扰”转头自去,剩下候田站在墙根儿,对着满地的日影儿长一声短一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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