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难料。
    即使夜天诤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万万料不到,他宝贝女儿的感情,竟然会走到玉石俱焚的田地。
    很多事,人们往往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因为世事纷纭,没有人能准确地知道,将来究竟是什么模样,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相信所谓的命运,求神拜佛,以求心中平安。
    夜天诤自问是个强者,他如不是强者,也绝不能一步步精心策划,扶安阳烈钧登基,他如不是强者,也不能掌执璃国如许多年,可即便是如此,他亦无法看清自己女儿命运的走向,并因此深深忧虑。
    夏紫痕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她毕竟是个女子,纵然曾经雄视一方,但自从嫁给夜天诤后,凡事却也多了三分依赖,慢慢地养出些女人的性子来,对于她而言,宝贝女儿能一生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当初教女儿习练武艺,目的不过是培养她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她长得实在太招人眼,若无一技傍身,恐迟早被人欺负了去,哪晓璃歌天赋惊人,寻常武师根本教不了她,夜天诤疼惜其材,也不愿拘了她,故而带着她离家,四处寻访名师,最终,造就了声震天下的炎京凤凰。
    自夜璃歌及笄,夜府的门槛便不知被多少王孙公子踏破,夜天诤亲自把关,看过后均婉言谢拒,而闯荡江湖,行走军旅的夜璃歌,也遇到不少桃花,只是那些桃花还来不及开,便凋残于她的剑下。
    谙晓天下的她,根本无意于儿女情事。
    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更何况,依她的能耐,有没有男人,都是一样。
    那千里袤原的凛人风霜,那两军对垒的血腥厮杀,慢慢将她女儿家的天性给消磨了去,剩下的,乃是一种王者的孤独。
    是的,王者的孤独。
    而那个男人,几乎在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灵魂。
    所以他说,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惊鸿照影,盛世无双。
    倘若他在璃国,或者她在北宏,这段情缘,当无任何置疑之处。
    可偏偏,搀入了家国风云,搅进了权谋纷争,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归属……
    她便不能不能慎重。
    夜家便不能不慎重。
    如果她嫁的男人,有一天会灭己国毁己家,她该怎么办?
    是放弃家国而就儿女私情,还是弃情而报家为国?
    她不知道。
    那一场于炎京城头华美的相遇,原来竟隐藏着这样深重的杀机。
    如果璃国不复存在,夜家不复存在,那么她夜璃歌是谁?
    就算她能舍璃国于不顾,可她能看着自己从小敬爱的双亲,死于刀兵之中吗?
    她不能!
    所以,在那段感情刚刚萌芽之初,她便在自己的掌心,刻下那个鲜血淋漓的“忘”字。
    两年了,她一直在这种揪心的矛盾中苦苦挣扎,有时候真恨不得回到当初,不曾在万万人之中遇见他。
    也许他们之间的情感走向,从一开始,便决定了最终的走向——
    他冰冷的剑锋指向她的后背,却始终没有刺下;
    那么她呢?
    她会怎么做?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前往北宏救他,只因为她曾经答应过,欠他一条命,便还他一颗心。
    可也正因为她的出现,傅沧泓不得不仓促起兵,而身陷困境,她凭着自己的机智,说服吴铠归附,借其兵威助傅沧泓登基为帝。
    她只是想救他,只是想看着他活着,却没有意料到,她亲手将那柄将来会指向璃国的剑,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是皇帝。
    便再没有任何顾忌。
    虽然现在的北宏仍然弱小,可以傅沧泓的才能,励精图治,兴国振邦,并非难事。
    当北宏强大得与璃国匹敌,甚至远远胜于璃国,她夜璃歌,将情何以堪?
    《命告》中说,天下最终的归属,与一女子有关。
    她从来是不信的,可是看着天下诸国的变化,她已经越来越清楚,当年六道师傅眼中,那洞明世事的叹息——
    师傅,你也看到了?看到我的将来是这样的错综复杂?
    看到我的人生会风起云涌?
    更看到这方天下将战火燎原,甚至看到——
    可我何辜?
    我不过是想由着自己的感情,去爱一个自己想爱的人,我错了吗?
    爱他我错了吗?
    他爱我也错了吗?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一段感情,却牵涉到万万人命运的走向?
    这样的重责大任,该由我夜璃歌来承担吗?
    如果世无夜璃歌,一切是不是会和原来一样,平稳而有序地运行下去?
    只是事情已经演变到今日这一步,她可以说抽身,便抽身么?
    也许,是的。
    有一步棋,倘若走出,整个世界便与她无关。
    哪一步?
    死。
    人谁不死?
    人死如灯灭。
    这个世界少了谁,都是一样地运转。
    只是有些人死了,其留下的痕迹,却足以影响千世万世,而更多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她死了,会怎么样呢?
    别的人她不敢肯定,但是那个男人,却一定会随她而去。
    北宏,或者被其他人掌控,或者被其余诸国吞并。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将自己也完全置之局外。
    她要他死吗?
    夜璃歌阖上了双眼。
    活着如此艰难,是不是死,会比较容易?
    她二十二年来杀人无算,却料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样的缘由而去死。
    是因果报应?还是她命中该有此劫?
    站起身来,夜璃歌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夜天诤夫妇坐在原处,目光深幽地看着他们女儿远去的背影。
    夜璃歌心里作难,他们心中更着难,一面是女儿的幸福,一面是整个璃国的安危,纵然他们千思万虑,也找不到一条行诸有效的道路,来解这困局。
    那条道,究竟在哪里呢?
    世间究竟有没有那样一条道,在保全家国的同时,也成全女儿的幸福呢?
    碧倚楼。
    夜璃歌立在栏边,静静凝望着小楼四周环簇的竹影。
    明月如水,洒在她绝美的容颜上,一丝柔软的相思,蓦然从心中滑过。
    “沧泓……”她不由呢喃了一声,冷如冰霜的面容,浅漾起那么一丝柔和。
    一双手臂,蓦地从后方伸来,轻轻将她拥住。
    “沧……”恍惚之间,她的眸中映出那刚毅悍昂的脸,却又立即清醒,略含三分嗔怪地轻斥道,“小嗷?!”
    傅沧骜像孩子一样,高高地撅着嘴,猛然低下头来,用力在她的额头上一撞。
    “痛!”夜璃歌叫了一声,抬起手来,故作生气地揪住他的耳朵,“你欺负我?”
    “……欺……负……?”他瞪大双眼,很是无辜地摇摇头——明明是她欺负他嘛,把他一个人扔在园子里,却跟着那个小白兔一样的男人走了,他这会儿心中还难受得紧呢。
    夜璃歌扑嗤笑了,疼宠地揉揉他的脸蛋——这个家伙,比傅沧泓可好对付多了,只要给他一个甜果子吃,他立即就安分了。
    聪慧如她,也料不到,即使“童稚”如傅沧骜,也是会慢慢成长的,等他混沌的心智慢慢清明,他想索要的,将不是什么甜果子……
    不过现在,他们相处得仍然很和谐,无论夜璃歌说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眼神,他也会立即变得十分乖觉,收起锋利的爪子,只做她身边最可爱的“宠物”。
    “小嗷,”夜璃歌瞅瞅他,心内忽然一动,“你回去看看他,好不好?”
    “他——?”傅沧骜浓黑的眉头高高拧起,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不去。”
    “为什么?”夜璃歌收了笑。
    “不喜欢。”他很老实,也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不喜欢?”夜璃歌却拿定主意,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坏。”傅沧骜的回答,显然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夜璃歌不禁瞪直双眼:“他哪里坏?”
    傅沧骜却勾着头,不说话了。
    算了。
    伸手拍拍他的头,夜璃歌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睡觉去。”她像惯常一样吩咐道,然后转身朝房间里走去,却没有留意到,身后男人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灼热红光。
    夜璃歌,你太大意了。
    你只知道傅沧泓不好糊弄,却忽略了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和傅沧泓有相同面容的男人。
    他的身体里,也流着和傅沧泓一样的血,混和着狼性因子的血。
    狼,最善于的,便是隐藏自己,然后抓住恰当的时机,发起攻击。
    随着他呆在这个世界里的时间越长,他留在你身边的动机,也将更为复杂。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非常微妙的,即使聪慧如你,也不能掌控身边每一个人的感情,即使“单纯”如傅沧骜,他有时候的举止,也会令你重吃一惊。
    天方蒙蒙亮,夜璃歌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当下不由撑起身子,却陡然看见一条胳膊,横搁在自己胸膛之上,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中一股怒气腾起。
    “小——”她正想出声喝斥那只大型犬如此无礼的举动,转头却见他一脸憨相,鼻息里微微打着鼾,睡得甚是沉稳,心中不由漫过一阵轻浅的怜惜,轻轻咬唇,截住话头。
    拿开某男的胳膊,夜璃歌坐起身来,披衣下床,撩开珠帘走出房门,在栏边倚定,却见中墙外的甬道上,夜飞领着一帮子仆从正忙碌地跑上跑下,搬桌弄凳。
    这——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疑惑——并没有听父亲母亲提说,要更换府中家具啊,况且这一大清早的——
    “太子驾到!”
    府门外陡然响起的震喝,彻底惊醒了夜璃歌。
    安阳涪顼?
    怎么刚过一宿的功夫,他又来了?
    她哪里知道,对她而言不过一宿,可对那个思她念她,只恨不得时刻呆在她身边的男子而言,这短短一宿,却好比捱过了百年时光更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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