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平。”皇帝点名,“你说。”
    众臣安静下来。
    任海平喉结滚动,往下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开口:“微臣觉得,北宏当前之要务,是,是兴修水利,凿通河渠,使各地物资得以及时疏,疏通……”
    皇帝目光闪了闪,不置可否。
    任海平却打住了话头——他来时千思万想,反复揣摩,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更想不到皇帝金口一开,问的却是这事儿。
    他素日只晓关起门来苦读诗书,甚少到民间走动,对于天下大事,也没什么兴趣去研究,哪里又答得上来?
    傅沧泓心中微叹,情知这两个人虽老实本分,却不中用,唯一中用的一个又……
    “三位爱卿请先退下。”傅沧泓龙袖款摆,三人退至殿侧,默然而立。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殿前宣谕的声音再次亮起。
    工部尚书贾涛出列:“皇上,微臣请批修城款项的折子已然呈递……”
    “朕看到了,”傅沧泓一摆手,“核算银两有误,着发回重核。”
    贾涛心内震骇,不由瞪大双眼——有误?他已经领着下属反复算过多次,怎么还会有误?
    傅沧泓也不解释,淡然道:“你且站下,各部有事奏来。”
    即有几名官吏上前奏报,皇帝很快给予答复,眼见着日色快近中午,钟声琮琮,从殿外传来,傅沧泓站起身,拾阶而去,众臣们伏低着头,等皇帝走远,方才敢转身退出。
    甫出殿门,冯翊便重重一跌脚,回头朝那高高的金阙看了一眼,口内骂道:“庸主!庸主误国!”
    “冯大人!”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锁住他的脚步。
    冯翊立定身形,凝眸看去,却见唤他之人一身黑衣,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竟然比他本人还“俊”上数分,当下不由扯扯唇角:“尊驾是?”
    对方却冷着脸,仿佛谁欠了他数百万两银子似的,转头朝另一旁的宫道走去,口中扔下句话来:“冯大人,请跟我来。”
    冯翊摸头不知脑,但想这皇宫禁地,也没人敢怎地,更何况他素来狂纵,哪里将旁人看在眼里,故而甩甩袖子便跟在黑衣人身后便去了。
    一路弯弯拐拐,拐拐弯弯,眼见着越走越荒僻,冯翊心中愈发惊疑,升起股不祥的预感,行至一座假山边,他瞄准一个石洞,滋溜往里一钻。
    哪晓得他快,对方更快,一伸手揪住他衣袍后摆,将他给拎了出来,脸上冷若寒冰:“冯大人,你最好别玩这些花样,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可怨不得在下。”
    他字字句句,语带威胁,若是常人,见了他那张黑脸,再有那一身煞气,多半三魂会脱走两魂,可冯翊脸上虽有惧色,一双眼珠却精光透亮,挣了两挣道:“阁下请放手,冯某有话说。”
    “哦?”黑衣人斜他一眼,却仍然抓着他的胳膊,丝毫不给面子,“说。”
    “那儿——”冯翊抬手往前一指,做了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黑衣人心内疑惑,转头看时,却见一条颜色碧绿的蛇正朝自己游将过来,扣着冯翊的手不由微微一松,而冯翊趁势脱走,如风一般跑走了。
    黑衣人也不追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再回头去找那条蛇,却已没了踪影。
    他平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由为之一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差使,不敢耽搁,急急往龙赫殿而去。
    “人呢?”
    看着两手空空的火狼,傅沧泓眸中锐光跳闪。
    “跑了。”火狼答得倒是直接。
    “跑了?”傅沧泓话音中多了丝惊异,“在你火狼手里,还有能够跑掉的人?他是身负武功还是——?”
    “不知道,”火狼摇摇头,细细将适才发生的事道出,傅沧泓听着,眉峰往上扬起,“依你之言,这冯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好说。”沉默小片刻,火狼答道。
    将羊脂玉净的玺印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着,傅沧泓眸色一点点深凝下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儿个三更,你带人去将他提来,只记住一件,千万勿伤了他。”
    “卑职遵命。”火狼领命,自去不提。
    “跑了?”傅沧泓低喃一句,目光落到玉玺底部那六个鲜红的大字上,久久盯住,不动。
    且说冯翊回到自己的下处,思及上朝陛见的情形,越想心中越气——他虽出身寒门,却一向自视甚高,将自己比作世间一等一的人材,想着投效明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未料千里奔徙来宏都应试,却只中得一个探花,他心中已然十分不满,想着或许皇帝一时看走了眼,将珠玉当作鱼目,也未可知,于是想着要在殿试时好好展现一通,却不料碰了满鼻子灰,心中自是懊恼,当下三下五除二脱去官袍,随意往床上一扔,躺倒于枕上,思来想去,决定明日起早便离开宏都,至于这探花的名头,谁爱得谁便得去。
    思虑清楚,这个狂生便呼呼大睡起来。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几抹黑影如风般从屋顶上掠过,悄无声息地闪进冯翊的房间,一个黑布袋当头罩下,套住他的口鼻,扛在肩上穿窗而出。
    剧烈的颠簸中,冯翊醒了过来,立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他却没有异动,依旧作熟睡状,脑子却走马灯似地转将起来——自己初到京城,并未得罪什么人——真的没得罪什么人?
    再反复细思今日里发生的一切,他已有了八九分笃定,前来“打劫”这帮人,定然跟宫里那位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思及此节,他反而平静了,甚至故意轻轻打起呼噜。
    “嗵——”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翊感觉自己像扔麻袋一样,重重被人撂在地上,却就势躺下,只管装睡。
    黑布袋被人揭开了。
    冯翊那张马猴似的脸,被洒落的烛辉照亮。
    “呛”地一声,寒锋出鞘,直指向他的喉咙。
    冯翊却毫无动静,好半天才缓缓睁开双眸,定定对上帝王冷冽的黑眸,无惊,无惧,无波,无澜。
    又是一声脆响,傅沧泓收剑回鞘,淡声道:“起来。”
    冯翊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下,向傅沧泓磕了一个头:“微臣参见皇上。”
    “你可知罪?”傅沧泓不叫起,反冽声问道。
    冯翊咬牙,霍地抬高下巴:“敢问皇上,微臣犯了何罪?”
    “好你个冯翊,不知礼仪,不守尊卑,便是大罪,朕,岂能容你?”
    “难道礼仪尊卑,比国之存亡更重要?”冯翊眸色凛冽,仍无一丝退意。
    傅沧泓不再说话,只是那么盯着他,君臣二人就像角力的斗牛似的。
    终于,傅沧泓转开视线,走到御案边,拿起纸笔,“啪”地一声扔到冯翊面前:“把你在殿上没说完的,一字不差写下来,倘若有半句虚言,朕立即将你斩于剑下。”
    “遵旨。”
    冯翊提笔蘸墨,句不加点,洋洋洒洒,很快写出思虑多年的十二国策。
    半刻钟后。
    傅沧泓将那三页写满流畅行楷的宣纸拿在手里,逐字看去,心中的惊异一重胜过一重。
    “冯翊,你且起来。”
    皇帝的嗓音平稳地响起。
    “谢皇上。”冯翊起身,脸上的狂傲之气却收敛得一丝不存。
    傅沧泓将那三页纸搁在一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拿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冯翊,所见的,却只是他那副毫不起眼的皮囊。
    皮囊,从古到今,有很多人将骨肉之相,比作一副臭皮囊,但世间大多数人,重视此皮囊却胜过一切,是以难脱俗道,若傅沧泓不是先经世事百般磨练,也断不会看到,冯翊那不起眼外表下,恣肆磅礴的才气。
    这样的人,用之即为栋梁,若是不用,放在民间,却会成为祸患。
    盖因其才雄发,必难甘心久伏草莽,或附逆贼,或投他国,或自揭竿而起,实难定算。
    傅沧泓在踌躇。
    他深深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眼前这不起眼的五尺矮挫子,是一把货真价实的锥子,揣在袋里扎人,拿出来扎眼。
    这样的人,他该怎么用呢?
    “来人!”傅沧泓忽然一声震吼。
    “卑职在。”火狼闪身而出。
    “冯翊不敬犯上,着即押入天牢。”
    “……卑职……遵旨……”火狼一愣神儿,好半晌才回过意来。
    “哈哈——”冯翊睨了傅沧泓一眼,仰头纵声大笑。
    火狼一指戳在他的哑穴上,笑声顿止。
    眼见着两人出了殿门,傅沧泓的目光方重新落回那三页纸上,一字一句将其读熟,然后凑到烛台边,看着它一点点化作飞烟……
    璃国。
    美丽的女子倚在栏边,双眸微阖。
    已经有多日,不曾得到他的消息。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探,或者是想逃避,抑或者,是想清静清静。
    “唧唧——”耳边忽然响起两声鸟叫,夜璃歌转头,便见一只活泼可爱的小斑鸠正冲着自己挥舞翅膀。
    “小嗷,你又调皮了。”接过小斑鸠,夜璃歌伸手拍拍后面某只大型犬毛茸茸的脑袋。
    他咧咧嘴,冲她神采飞扬地笑,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一瞬间迷乱了她的心。
    倘若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该有多好……她忍不住这样想。
    或许,在她的浅意识里,便很想看见一个“天真”得毫无心机的傅沧泓吧,若是他无心机,若是他不懂得权谋……她会好好保护他,拼却性命地保护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带他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藏起来,好好过他们的日子。
    可他是那样骄傲的男人,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纵马江湖或许他真能做得到,可是北宏,又会如何呢?毕竟,北宏现在只有他一个皇族了……
    禅让?
    那个曾经的念头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却被她立即否决掉——
    嗖——
    眼前的大型犬忽然一闪,没了人影儿。
    呃——
    夜璃歌挑眉,方见湖边的长堤上,一抹白影正衣袂飘飘而来。
    安阳涪顼?
    这个偶尔会在她脑海里闪过的男人,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露面了呢,他这个时候出现,是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另有他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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