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吗?
    平生第一次,夜璃歌觉得有些晕旋。
    一直以来,她张扬着自己的个性,率性不羁地活着,对于他人,对于国事,对于感情,她考虑得的确不多。
    因为在她看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涉。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外物影响——传统习俗、家庭成员、天下大局……很多事,看似没有关联,仔细想想,却都有着种种牵绊,而生活在其中的人,无时无刻不受到这种牵绊的限制,唯一不同的是,强者能够打破牵绊,弱者往往被牵绊系住,即便如此,世界上再强再强的强者,也会有局限,也会有难以做成的事,难以达到的愿望。
    就如她和傅沧泓。
    他们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好好地相爱,安安稳稳地在一起,可权谋纷争、家国天下、种种盘根错杂的利益却如影随形,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被毁掉的不只他们两个,还有更多的人……
    当然,依他们强劲的个性,可以完全不顾虑这些,抛开这些,独立自主地去追求他们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可牺牲整个天下得来的幸福,真是他们想要的吗?
    没有一段感情,能够完全脱离外界依托而存在,除非——
    傅沧泓能放弃一切,她能放弃一切。
    傅沧泓能放弃一切,可他手下的那些人,能答应放弃他吗?
    她能放弃一切,可董皇后愿意罢手吗?
    还有那本要命的《命告》。
    千百般问题有如蛛丝缠绕,让一向格外理智的她,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父亲,”夜璃歌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我和傅沧泓,不复存在于世呢?”
    夜天诤猛然一震!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样的举措,他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沉默良久,夜天诤方缓缓地道:“若你执意如此,为父也无他议,并且会倾力相助于你,但为父希望,你仔细思虑周详,因为此一举出,再无回还的余地。”
    夜璃歌的心重重往下一沉——是啊,她只想着和傅沧泓的感情,倒是没有想过,如果事情非走到这一步,那么她和傅沧泓,必须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才能在别处开始新的人生。
    人,总是想把那些痛苦的记忆,不堪回首的过往通通抹去,却不知只要活着,过往就会如影随形——若无过去的自己,又哪来今朝的我?除非你把脑子彻底摔坏掉,否则苦恼还是会如杂草丛生,长满心间。
    二十二岁的夜璃歌,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举步维艰。
    以前她冲锋陷阵,浴血厮杀,何等酣畅淋漓,不想一场儿女情事,却忒添无穷风波!
    傅沧泓,是不是我们不该相见?
    傅沧泓,是不是一切就此打住,各归各途,方始干净?
    左手掌心之中,那个“忘”字隐隐作痛,让她不禁想起自遇上他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却始终被裹在一团团浓密的黑暗之中,难见光明。
    可不是这样吗?
    直到现在,她还顶着璃国太子妃的头衔,不能与他正大光明地相爱,而他身在璃国,也只能潜藏于暗处,寻找时机,破除重重阻碍。
    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相爱,想在一起却那么艰难?
    家庭的阻力,社会的舆论,他人的看法,利益的纷争……种种现实因素就像粗砺的绳索,勒得他们身心俱痛……
    如今到了如斯地步,欲进不能,欲退无路,感觉像是被困在雾气茫茫的泥沼深处,怎么也走不出去。
    反复思索良久,夜璃歌仍旧苦无良计,原先的谋划也被全盘推翻——此际她若远遁天涯,傅沧泓定然跟去,傅沧泓若跟去,北宏必起内乱,倘若北宏覆灭,傅沧泓连立足之地俱无,她又于心何忍?
    说到底,他只是爱了。
    说服傅沧泓,让他暂回北宏,乃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至于董皇后那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歌儿,”夜天诤一派语重心长,“为父能做的,只是竭力维持璃国现在的局面,并使之强大,至于将来如何,实是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夜璃歌默然,心愈发地沉。
    “爹爹的话,女儿记下了。”敛衣深施一礼,夜璃歌退出书房,夜天诤依然立在案后,身影笔挺得像一棵劲松。
    沿着花廊一路往外走,夜璃歌心中一片荒凉,深重的孤独感如潮水般弥漫开来,包裹着她的身心。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独立的女子,所谓孤独二字,对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她也不曾畏惧过,甚至很享受这种感觉,可这种孤独的前提是,离她不远的地方,有父亲站着,有母亲站着,有……傅沧泓站着,而此时此刻,她却不禁生出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就像再次被巨大的力量推到暗黑的深崖之下,面对冰冷的绝境,苦苦寻求生机,和内心里一线希望的支撑……
    绝境?
    是绝境吗?
    随便找了个安谧的角落,夜璃歌把自己隐藏起来,深刻、理智,而又无比清晰地思考着一切。
    真是绝境吗?
    上天能不能指给她一条明路,告诉她自己该去往何方?他们这段感情该去往何方?
    ……
    长街寂寂。
    两旁高悬的琉璃灯,投下几缕荧晖。
    一个女子衣袂飞扬地穿街过巷,朝城东而去。
    瞧不见的暗影里,有活动的人形隐隐跟从。
    稍一顿足,夜璃歌侧耳细听,唇边浮起抹冷笑,继续疾速前行。
    “她到底要去哪儿?”极低的细语声在夜风中萦绕。
    “别多问,跟着便是。”有人低斥。
    对方立时不作声了。
    从东城到西城,从西城到北城,夜璃歌几乎绕了大半座炎京,然后在一座阔大的府第前停下,微微回头扫了一眼,足尖一点,跃上半空,掠进高高的院墙之中。
    “董府?”尾随其后的人停了下来,望着墙头目瞪口呆——这可是当朝皇后的娘家,夜璃歌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干嘛?
    当然,夜璃歌对董皇后的娘家没有任何兴趣,纯假道借路,她遽速穿过丛丛扶疏花木,正要从另一旁的角门出去,却见前方一座宏伟楼阁,有微光透出。
    许是好奇,也许是直觉,夜璃歌屏声敛气,慢慢地,慢慢地靠了过去。
    漆木花窗上,蒙着茜纱,定睛望进去,一片朦朦胧胧。
    尽管朦胧,夜璃歌还是准确地辨认出,那个立于屏风前的女子,正是当朝皇后,董妍。
    奇怪,董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自己娘家的府第?
    夜璃歌心中又疑又惊,凝聚起所有的注意力,侧耳细听。
    “……《命告》呢?”
    “属下无能,没有找到。”
    “不是已经探明下落了吗?为何还不曾得手?”
    “属下无能。”董皇后的声音愈发小了下去。
    “再给你三月时间,若无结果,本君必取你儿子性命!”
    “君上!”
    “扑通”一声,董皇后跪倒在屏风前,额头重重撞击地面:“请君上再多给婢子一些时日!”
    “哼!这话,你已经说了十年,难道本君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君上……”除了苦苦哀求,一向高高在上的董皇后,竟然无计可施。
    窗外的夜璃歌越看越是心惊——那屏风之后隐着的,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竟教董皇后如此害怕?
    怪道这段时间以来,董皇后对夜家,对自己,甚至对傅沧泓都不惜苦苦相逼,原来是因着这么个缘故,看来自己以前,倒是误解她了——任何一个母亲被逼到如斯境地,都不惜做出任何事来,因为保护孩子,是她们唯一的本能。
    十年?
    这个所谓的“君上”,竟然说已经给了董皇后十年时间,那么董后……到底是什么身份?
    夜璃歌越想越是心惊,待到悟过神来,再欲细听时,房中的烛火却已熄灭,一切隐入黑暗之中,瞧不分明了。
    一阵夜风袭来,吹得夜璃歌浑身一凛,这才忆起自己处境微妙,正欲抽身离去,身后一只手掌无声欺近,悄然落在她的后背上。
    仿佛有一把锥子直扎入心脏,夜璃歌体内气血翻滚,幸得她久经沙场,机敏善变,当下强撑着从腰间摸出把药粉,撒将出去,然后侧身一闪没入花丛中,急急遁去。
    那人倒也没追,只站在廊下望了会儿,便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鲜血不断从夜璃歌唇中泌出,淋淋漓漓地洒落在衣裙上,从小到大,她受伤无数,却深知这一次非同小可,得赶快找个地方调理,否则就算能治好,也会落下痛根……
    沿着长长的街道,她躲躲闪闪,忙忙慌慌地走着,强力分辩着四周的地形,直至一座废院前,她再也支持不处,扶着院门缓缓倒下地面。
    “夜璃歌——”
    一声低冷的呼声,蓦然传入她的耳中。
    夜璃歌手肘支着门框,竭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正站在前方,定定地看着自己。
    “水狼?”她有些不确定地道。
    “正是。”男子勾起唇角,有些鬼魅地笑,那表情带着不尽的狰狞,“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夜璃歌努力眨眨眼,有些明白过来:“上次城郊伏袭,是,是你的主意?”
    “不错。”水狼眼中的神情冷厉如刀。
    “为…什…么?”夜璃歌无力苦笑,神志已然有些恍惚。
    “你活着,就会成为别人手中,一把随时捅向皇上心窝的刀。”
    水狼的声音很寒很凉,有些不真实,却格外地尖锐。
    “刀?”夜璃歌美丽的脸庞上闪过丝恍然——嗬嗬,只怕他身边那些,最为亲密信任的人,都是这样看她的吧?
    原本也没错呵,若她不复存在,傅沧泓会成为铁血冷情的帝王,以他的雄材大略,一统天下只是早晚的事,他现在缺少的,只是……时间……
    “动手吧。”竭力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夜璃歌从唇间迫出三个字——这样死了也好,管他什么《命告》,什么璃国,什么安阳家,都跟她毫无干系了——她一向明澈的眼眸中,竟然浮出丝悲凉,透析世事沧桑的悲凉……
    铮地一声,水狼手中长剑,缓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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