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涪顼自然不明白。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相对单纯的孩子,长期生活在父亲母亲强大的保护下,根本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浪,稍遇挫折,就会缩手缩脚,无计可施。
    就此一点看来,一个人成长的环境若是太好,也不一定就是幸事,一个人成长的环境太坏,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得看这个人自己的认知了。
    以前的安阳涪顼,是不存在什么认知的,在他看来,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该归属于他,所以宣安殿上,他第一眼惊艳于夜璃歌的美,便即兴高采烈地向父亲提出,非夜璃歌不娶。
    他的确没有考虑过夜璃歌自己的想法,更没有想过此举带来的后果——他是太子,想娶自己喜欢的女子,不可以吗?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异常地顺利,夜天诤答应了,安阳烈钧答应了,尤其是母后,不单答应,而且非常开心,只有夜璃歌,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他并不清楚她的心意,那个时候他只沉浸在即将得到她的欢悦中,而忽略了身后那一双寒冷的厉眼。
    可是很快,夜璃歌的若即若离,甚至是刻意的回避,让他察觉出不对劲。
    他以为她是害羞。
    原来不是。
    他还不清楚夜璃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能于百万军中纵横来去的女人,会在男人面前害羞吗?
    不会。
    她会杀人,会救人,却不会害羞。
    当母后教他,让他随夜璃歌前往牧州抗敌时,他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
    一路之上,夜璃歌尽力照顾他,只是那神情,却是愈发地冷。
    千里黄原,无尽风沙,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战场的模样,两军对阵厮杀的血腥,如飞的箭雨,战马锐鸣……每一个镜头都让他心惊胆颤,尤其是那种直面生死的强大恐惧,更是让他怕得浑身颤栗。
    可他是太子,更是个男人,在心爱女人的面前,总想着挣一点面子,表明下态度。他毛着胆子,下令大军出战,结果陷入敌军重围。
    当夜璃歌提剑冲向他的时候,他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更加下定决心,要她,此一生一世,他只要她。
    她仗剑冲入敌阵中,将他救下,自己却被甲兵困住,命悬一线……她是怎么脱离险境的?他不知道,他当时被她身上流出的血吓得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却不见她的踪影……他哭,他闹,他很没形象地撒泼,全无一国太子的风范……
    两天以后,夜璃歌回来了,身边却多了名黑不溜秋的小子,当时他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不顺眼?仰头躺在枕上的安阳涪顼猛然一震,唰地坐起身来,两眼圆瞪——难道是他?
    是他——傅沧泓。
    如果说,女人对于情敌的感觉是敏锐的,男人对于情敌的感觉,有时候则更加敏锐。
    他傻呵。
    那个时候全心只在夜璃歌身上,是以根本不曾注意,那男子冷厉的眼神,与当日宣安殿上的傅沧泓如出一辙,除了是他,不作第二人想。
    安阳涪顼不由攥紧了拳头,一股浓烈的愤怒,夹杂着深深的懊丧在胸中翻卷起伏,不知道是对傅沧泓,还是对自己。
    可是,懊丧没有用,愤怒更没有用,他与傅沧泓,同样年纪,却完全是两种性情,虽然从未与那个男人正面交锋,但他也能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完全处于劣势,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难怪夜璃歌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只因他着实是个废物!
    有句话叫知耻近乎勇,可安阳涪顼这耻,知得似乎有些晚了。
    若现在让他捉刀上场与傅沧泓厮杀,绝对是不公平的,可世上从无绝对公平之事,更多的,是成王与败寇。
    这些事,是从前的安阳涪顼根本没有想过的,如今越想,心里越是麻乱。
    黑暗像一床厚厚的棉絮,紧紧地包裹着他,昔日华丽的殿堂,此刻在他的眼中,竟完全失去了颜色,强大的痛苦与悲伤,第一次袭击了这个年轻男子。
    痛苦吧,痛苦往往是人走向勇敢的一剂良药。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下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太子……”两名宫女迎上来。
    “滚开!”安阳涪顼暴躁地喊道。
    宫女吓了一大跳,赶紧着退向两旁,眼里还闪过丝诧异——太子今儿个是怎么啦?像吃了火药似的?
    一路狂奔着冲出德昭宫,安阳涪顼却满眼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沿着锦月湖边的长提,他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面用长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孤独、悲伤充斥着他的胸膛……
    一阵冷风扫过。
    “啪啦啦——”几只夜鸟惊起,振着翅膀飞上半空。
    安阳涪顼倏然一惊,立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一道颀长的人影,在寒湛夜色中,轮廓鲜明而苍凉。
    安阳涪顼不由往后退去,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咽下涌到唇边的惊呼。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对方勾起唇,笑了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你,”安阳涪顼放开手,目光惊乱地向四处看了看,“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抱起双臂,环在胸前,双眼微微眯起:“这天下间,还没有我进不去,离不开的地方。”
    安阳涪顼咬牙,硬挺起胸脯:“本宫,本宫可以让人,让人把你抓起来!”
    “你可以试试,”对方毫不以为意,“或许,在那些废物还没赶来之前,你就已经,横尸当场了。”
    他说得那般漫不经心,似乎面前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
    到了这会儿,安阳涪顼反而镇定了,心中升起股名为“勇气”的特质,静静地看着傅沧泓:“你到底想怎样?”
    傅沧泓眸中闪过丝异样,不由多看了安阳涪顼两眼。
    “我要你,自己去跟你的母后说,解除与夜家的婚约!”
    “不可能!”安阳涪顼不假思索地喊道。
    “嗯——?”傅沧泓重重哼了一声,手臂一抬,剑光闪动间,已经抵住安阳涪顼的胸膛,“做,还是不做?”
    安阳涪顼咬牙,虽然浑身不住地颤抖,后背却挺得笔直,眼中有惊恐有挣扎,却没有一丝臣服。
    傅沧泓加重指上力度,任剑锋深深刺入那男子薄弱的胸膛,殷红的血渍浸透衣衫,淌下鲜艳的痕迹。
    他着实可以一剑杀了他,可心中却绷着一根弦。
    “记住,璃国的一切,你都不能动,否则,我跟你没完。”
    他傅沧泓,不怕天不怕地,连鬼神幽灵全都不惧,却怕那女子真地翻脸无情。
    安阳涪顼若就这么死了,只怕不到明日,夜璃歌便会明白就里,到那时他辛苦所做的一切,也将化为流水。
    “你不敢杀我。”直视着他的双眼,安阳涪顼忽然笑了,神情笃定无比。
    “若我死了,你和璃歌也就完蛋了。”他的话音有些飘缈,却如滚雷一般砸进傅沧泓心中,砸出不尽的恼怒,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乃是事实。
    安阳涪顼笑得更加畅快,甚至把胸脯往前送了送,让那剑插得更深,语气里带着不尽的嘲讽:“来啊傅沧泓!”
    抽剑后撤,傅沧泓冰冷双眸中神情复杂。
    他对安阳涪顼的印象,仅止于两年之前,牧城军营之中,那个无知无识,像棵柔蔓般只会耍泼撒娇的男子,难道仅仅过了两年,他便从柔蔓变成苍松了?
    女人为爱,可以凭添不尽勇气。
    男人为爱,也可以生出无穷的胆量。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很久。
    没有敌对,没有厮杀,只是那么看着彼此,以男人的目光。
    不关乎夜璃歌,只关乎他们的尊严与骄傲。
    当——当——当——
    有更鼓声,遥遥从远处传来,傅沧泓悚然一惊,随即脚尖点地,跃上树枝——他得趁禁军交接班之时离开这是非之地。虽然今夜一行,未能探出董皇后的底细,也未能令安阳涪顼妥协,可是他毕竟摸清了整个宣定宫的地形,至于这一对高高在上的母子,就让他以后逮着机会,再慢慢收拾吧!
    他相信,这世间没有他傅沧泓办不了的事!没有他傅沧泓治不了的人!
    捂着还在渗血的伤口,安阳涪顼颓然坐倒在地,后怕和惊恐如潮水一般澎湃起伏,化作行行热泪滚灼涌出,不过与之同时,他的心中却生出一股难以言讲的自豪感——啊,他终于第一次,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展现出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勇气与毅力,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夜璃歌就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又多么庆幸她不在,庆幸她没有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就那么放开手脚,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安阳涪顼无声地哭了,任晶莹的眼泪洗去他内心的稚弱,一点点,变得坚强和成熟……
    或许,每一个男孩儿,变成男人,都要经过这样痛苦的历程吧。
    所以,不要畏惧生命里的灾难,而要感谢它们,深深地感谢它们,正是因为它们,你原本脆弱的心灵,才会在血雨腥风的洗练下,变得坚强,坚强,更坚强……
    不要逃避生活给你的考验,而要勇敢地迎上去。
    当然了,如果敌人过于强大,你可以考虑潜伏,默默地强大自己,待到时机成熟,再站出来与敌人一决高低!
    不失败,便永远不会成功。
    不曾脆弱,便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强大。
    傅沧泓也并非从小便是傅沧泓。
    他之所以是傅沧泓,不过因为他挑战的敌人比寻常人多,不过因为他知道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并渐渐习得将磨难与恐惧,视为乐趣。
    不管情场、战场、商场、沙场、古今中外,但凡想取得胜利,除了强大,再强大,你,有别的选择吗?
    倘若你后退,便只有看着自己心爱的一切,落入他人掌中,便只有受人欺侮,受人歧视,便只有任人摆布,任命运摆布,任世界摆布。
    随波逐流,畏惧强权,这永远只是弱者的生存方式,而想要保护心中的完美,想要获得做人的尊严,你,只能习惯着依靠自己,不停地去战斗,战斗,再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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