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去?”
    “明夜。”
    “何时还?”
    “不知。”
    吴铠怔住了。
    皇帝若离朝十数日,以他的威信,或可镇得住,可时日一长,谁能保证这内廷外宫之间,不发生什么意外?
    “夜姑娘,你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我知道。”夜璃歌正色,“所以我更清楚,如今这北宏国内,可托之人,唯将军而已。”
    吴铠叹息。
    还能说什么?
    还可以说什么?
    他这一生征战沙场,半为功名,半为家国,男儿当马革裹尸而死,这是他深藏心底的梦想,或者说是——信仰。
    只可叹,数十年战功赫赫,却不被当权者瞧在眼里,用他之勇,却不能任他之忠,且手中权限太小,让他始终难有所作为,未免屈才,而如今,这二十二岁的女子,却似看透他的灵魂,知悉他满怀雄心壮志,并倾力成全,他——还能说什么?
    “我答应你。”良久,一向傲气的吴大将军,向夜璃歌作出他忠诚的承诺。
    夜璃歌笑了。
    这些年来纵剑沙场,她真的很少笑,一旦笑,对任何男人,都有一种致命的杀伤力。
    吴铠看得有些发呆——他自认自持力过人,却也不禁心旌动摇,心中暗叹,难怪傅沧泓铁血冷情,也会被这女子摄了魂魄。
    “如此,璃歌告辞。”冲他一抱拳,夜璃歌即转身离去。
    外面,夜星清寒,明亮得像灿灿的宝石。
    傅沧骜悄无声息地从暗影里闪出,携起夜璃歌,御风向天定宫飞去。
    龙赫殿里,傅沧泓正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脑海里计划着千百般事情,却都与北宏无关,而是璃国。
    璃国……
    炎京……
    那个物富民丰的国家,那座美仑美奂的王都,在天下人看来,有如神话,可他却全无好感,因为它们,囚禁了他今生最爱的女人。
    下垂的双手慢慢蜷紧——其实,早在炎京城头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生出了这种冲动,想打碎它们,覆灭它们,这样的话,他和她之间,便再没有什么家与国的界限,没有那么些恼人的陈规习俗,也不必再顾忌这顾忌那,防范这防范那。
    但,这也只是想想罢了,他心里很清楚,倘若敢将这想法付诸于现实,他将永远失去她。
    两道人影从殿门外闪进,傅沧泓转头望去,恰恰望进夜璃歌平静的眸中。
    “都妥了?”
    “妥了。”夜璃歌点头。
    傅沧泓双眸一亮:“如此说来,今夜我们便可动身?”
    “嗯。”
    “太好了。”傅沧泓精神大振——他相信,只要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无时无刻地守着她,再不许任何意外发生,说不定,还可以顺带把那桩恼人的婚约给解决了。
    像是瞧出他的心思,夜璃歌面色微冷:“沧泓。”
    “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璃国的一切,你不能动。”
    傅沧泓撇撇唇,磨了会儿牙:“行,但我有个前提。”
    “什么?”
    “他们——也不能动你!”
    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夜璃歌方点头:“好。”
    协议达成。
    瞧了瞧外边儿已经亮起来的天色,傅沧泓道:“既如此,趁着这几个时辰,我去把所有的政务处理好,你和沧骜好好休息休息。”
    “嗯。”夜璃歌点头,看着他离去,方拉着沧骜,进了内帏——折腾了这两日,她的确是有些累了。
    御书房。
    火狼揪紧了眉,定定地看着御案后的傅沧泓,嗓音有些低沉:“皇上,您,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
    火狼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傅沧泓看看他:“你,想说什么?”
    “倘若此事牵涉到璃国内政,皇上打算怎么做?”
    傅沧泓沉默——火狼说的,正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倘若事情不能圆满解决,皇上又准备怎么做?”火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接着又道。
    被逼得手忙脚乱的傅沧泓,眸中升起丝恼怒——再怎么说,他是主子,他是属下,哪有下属如此对待上级的?
    “皇上,”火狼却不理会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撩袍拜伏于地,垂头看着地面,“微臣觉得,您应,尽早决策。”
    “什么?”
    “皇位、邦国、情义,很多时候,不能两全,与其将来痛苦,不如趁现在——”
    “住口!”傅沧泓一声断喝!
    火狼打住了话头,不再言语。
    “下去吧。”傅沧泓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叫梁玖来。”
    火狼静默地退了出去,片刻,头发花白,身体却仍然精壮的梁玖脚步沉稳地走进,立于案前:“微臣参见皇上。”
    “德州瘟疫,和军制改编进行得如何?”
    “齐禀皇上,瘟疫的情况已经完全控制住,军制改编也在逐步进行之中,一切妥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接手各位王爷封地的时候,查出大量亏空。”
    “哦?”傅沧泓掀起眉头,凝神细听着,“亏空?是各位王爷自己挪用了,还是?”
    梁玖摇摇头,面现难色:“目前还未查出究里,而且,各位王爷罹难后,诸府树倒猢孙散,很多做事的人不知去向,也给调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傅沧泓沉默。
    这样的问题,显然是他不能想见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总会遇上很多问题,有些问题是能够预料的,有些问题是你根本毫无准备的,突然就降临了。
    但不管你愿不愿意,问题始终都是问题,横亘在那里,要你去解决。
    “这件事……”思虑良久,他缓缓开口道,“且搁一搁吧。”
    “可是皇上,”梁玖唇边的胡须微微抖颤,“废帝奢靡,造成国库空虚,如今又出了各郡亏空一事,长此以往,只怕财政会出现混乱。”
    傅沧泓心中咯噔一声响,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还能支撑多久?”
    “据户部尚书齐永报称,现在国库里留存的银子,只够……维系两个月……”
    “砰——”傅沧泓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两个月!傅今铖那个死皇帝,居然摔给他这么个烂摊子!
    历来一国之君,第一重视的,乃是兵权,第二重视的,便是经济,第三重视的,才是民生,兵权么,现在有了吴铠,这人是个将才,且践诺重信,兵权在他手中,有如在自己掌中,可是这经济——
    “皇上,”梁玖提示道,“眼看秋收在即,是否增加今年的税收,以充盈国库?”
    “这——”傅沧泓迟疑——国库空虚乃是事实,可是靠增税……?他叹了声,脑海里不由闪过一些饥民伏尸路旁的情形——他虽冷血,却并非残暴,尤其是对民生物力。
    “罢了。”良久,他轻叹,“传令下去,裁剪宫内开支,朕的一应日常用度,都只三分之一吧。”
    梁玖眼里闪过丝欣慰的光——其实,北宏国内的真实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糟糕,之所以夸大其辞,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看一看这位新君的气度、以及——仁德。
    他们这一班臣子,跟从傅今铖十多年,深谙他喜怒无常,奢侈靡迷的作风,虽然满腹抱怨,却也不敢谏言,如今傅今铖下台,走马上任傅沧泓,这年轻人算是匹黑马,以前扎在一众皇亲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突然黄袍加身做了皇帝,他们虽伏在殿上口称万岁,却未必有多少心服。
    可是现在,听罢他的话,梁玖打心里升出丝敬意。
    “梁爱卿,”傅沧泓迟疑了一下,方道,“朕最近……会罢朝一些日子,政务的事,就有劳梁爱卿了,望梁爱卿……勉力为之。”
    “罢朝?”梁玫闻言一怔,却没有继续追问——其实傅沧泓“罢朝”已有数日,宫内很有些风言风语传出,但他与吴铠丝毫不为所动,仍旧各施其职,踏踏实实,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工作着。
    乍然看去,这状态很是怪异,实则也是傅今铖遗留的杰作之一——傅今铖这人除了嗜欲嗜杀,贪权专横之外,御下却也有策,即使他呆在后宫里吃喝玩乐无所不为,整个天下也还在他的操控之中。
    为什么呢?
    因为除了明面儿上这一套正常运转的国家机器之外,他手里还操控着一批密探——紫衣卫,他们飘忽无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半夜里就溜进某个大臣府中,将其于睡梦中咔嚓了。
    自然,在这种幽谧恐怖里生存下来的臣子,也养成了一套自我保护系统,日日悬心,噤若寒蝉,方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傅沧泓上台之后,虽没有施展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但傅今铖那高大的阴影还在,所以一班臣子们在没摸清楚新帝底细的情况下,都不敢乱来,这反倒给了傅沧泓理清朝内情况,迅速接手政务的时机,等到他把一切掌握到手里,开始驾御一切,所有人才暗暗心惊——这个年轻的帝王,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一目了然,他那颗心里到底藏着多少机巧,即使是梁玖这样的老臣,也拿捏不准,故而,更不敢胡乱动弹。
    梁玖走了。
    傅沧泓站在御案前,久久地沉默着,身形笔直得就像一根标杆。
    一重又一重的问题,接连不断地考验着这个年轻男子。
    二十二岁,却已经历生死磨难,血腥拼杀,爱恨交缠,如今,又担着偌大一个国家,万千黎民的安危……
    无形之中,一股极其强大的责任感,沉沉向他压来——这是他从前,甚少感觉到的。
    一直以来,他只想着要怎么生存下去,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生存,更没有想过,要为别的什么人,担负什么责任。
    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推到一方无形的舞台之上,演绎着自己的悲欢喜乐,而他的悲欢喜乐,因为他的身体,他的立场,而不断扩大,影响着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啊。
    长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冰冷而漆黑的世界里,渴盼着温暖,渴盼着光明,等到他见到温暖,见到光明,却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些别的。
    手执光明者,就该传导光明。
    拥有温暖者,就该施惠人心。
    刹那之间,他猛然抬头——
    璃歌,璃歌,原来,这就是你一直在做的。
    下一刻,他欢欣鼓舞地飞奔了出去,带着某种热切的渴望,向着她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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