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隔着数尺之遥,一身枭杀的傅沧海勒住马缰,冷冷地看向傅沧泓,“别来无恙否?”
    穿透稀薄的阳光,两兄弟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一个满眸哂意,一个神情默然。
    年轻的男人。
    颀长的身体均散发着生命蓬勃的朝气、力量,蕴藏着股股暗涛。
    若有若无的杀意在空气弥漫着,两方数万大军陈列,却一片寂寂无声。
    生,与死,一线之隔。
    当此时节,谁都不敢擅动。
    “朕对你,不好么?”傅沧泓徐徐开口,嗓音寂凉。
    “你觉得呢?”傅沧海噙起丝笑,眸色透着点点狡异。
    “若,你此际退军,今日之事,朕绝不追究。”
    傅沧海却是一声冷嗤:“傅沧泓,想说大话,也要看看情势,”言罢,他摊手一挥,“眼下,你还有资格同我谈条件么?”
    傅沧泓沉默,却听傅沧海继续言道:“三哥,可还记得当日白城之下,你对我说过的话么?”
    傅沧泓还是沉默。
    “你说,不想死,就自己去拼,自己去闯,自己去挣扎。这句话,我不但听进了耳里,而且听进了心中,如今,我也把这句话奉送给你——三哥,若想逃出命去,你只能倚仗手中之剑,今日闹到这般田地,你我二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一丝悲凉从傅沧泓眼中闪过——身为皇族近支,自小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长大,他早已谙熟这样的规则,但,除傅今铎之外,他还从未想过,向自己的族人挥起屠刀。
    慢慢地,傅沧泓抬手,握住腰间冰凉的剑柄,缓缓拔出。
    “杀啊——”
    罡风大作,双方人马冲出,在荒野中混战成一团。
    鲜血四溅的画面中,傅沧泓,傅沧海,这两个曾经携手同战的男子,昂然对峙着。
    一山,难容二虎,一海,难弋二龙,或许今日之局面,早在一年之前,便早已注定。
    终于,傅沧海首先发起了攻击,大叫一声,挥刀冲将过来。
    傅沧泓也举起手中长剑。
    刀剑相击之声连续爆响,火花迸串之中,回旋着飒飒风声。
    忽然,傅沧泓拨马便走,后背空门大开,傅沧海趁机追上,挥刀直直劈下。
    傅沧泓回身,只一剑,划破傅沧海的面颊,在他喉间停住,入皮三寸,却足以致命。
    端坐于马背之上,傅沧海晃了两晃,方才一头跌下马背。
    “傅沧海已死!凡弃械降服者,一律不予追究!”扬起染血的长剑,傅沧泓放声高喝。
    厮杀的场面顿止,两军将士齐齐呆住,好半天过去,傅沧海的属下们方才纷纷回过神来,丢下手中武器,跪伏于地,唯有一名副将装束的男子,对傅沧泓的话非但不加理睬,反而数步奔到傅沧海身边,一把将他扶起,连声悲唤道:“王爷!王爷!”
    虎眸铁冷,傅沧泓默然地看着。
    半晌,男子弃剑于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攀着马鞍,费力地将傅沧海扶上马背,然后拉着缰绳,一步步朝远处的城池行去。
    “皇上?”华广凑上前来,低低唤了一声——这明摆着,傅沧海分明截杀了整支右路军,方才夺得他们的战甲、旗帜,虽说傅沧海已死,但倘若任其“离去”,只怕在愤怒的将士们面前难以交待。
    风,撩起傅沧泓墨黑的发,烈烈飞扬,薄削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方一摆手,示意华广放行。
    所有士兵安静退开,目送那两人一骑渐行渐远。
    画面压抑而苍凉,透着一种宿命轮回的悲哀。
    是的,就是宿命轮回。
    是他们傅家男儿的宿命轮回。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他们是天皇贵胄,有时候却命如草芥,连一隅偏安,一息苟活都不能够。
    世人只看到那座辉煌宫殿的富丽繁华,却哪里斟得破,内里的血腥与步步凶险?
    累了。
    傅沧泓垂下眸子,打着马儿往回走。
    傅沧海已死,邰州城取与不与,都无甚再重要。
    “傅沧泓,留下命来!”
    一支弦箭,随着女子怆痛的疾喝声,流星般驰至。
    侧身一闪,傅沧泓伸手捉住乌黑的箭杆,回头看去,却见一身红袍的傅沧潆,泪光闪闪,立于黯淡夕阳下,满眸恨意地看着他。
    “吱呀——”箭弦拉动的声音清晰而恸魂。
    “皇上。”华广暗急,上前两步,“让末将去结果了她!”
    微微侧头,傅沧泓极其冷冽地扫了他一眼,尔后一言不发,调头继续往前走。
    傅沧潆那支搭在弦上的箭,硬生生卡住,再未能发出,唯有那满脸的泪水,巍巍颤动着,缓缓汇成小溪,沿着脸颊渗进衣衫里。
    “郡主,”后方一名女兵凑上前来,既小心翼翼,又略带几分不平地道,“您,为什么止射?”
    傅沧潆的笑愈发凄凉,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手臂,晚风抚过她秀美中略带几分英气的面容,淡金色落日余晖轻轻洒落在她的身上,凭添几许难以形容的惊魂之美。
    杀?
    先不说能不能杀得了,能不能杀得动,即使杀了傅沧泓,又能怎样?沧海活不过来了,永远都活不过来了,他和傅沧泓,是傅姓皇族最后两点血脉,倘若连傅沧泓也死了,皇族怎样?北宏又怎样?这天下数千万百姓,又怎样?她虽刚毅,还带着男儿的枭悍,却也明白,这一方天下,并不属于傅沧海,更不属于她啊!
    对于傅沧海的悖逆之举,她原本就不赞成,无奈傅沧海一意孤行,她也只能倾力配合。
    却仍旧是这样的结局。
    “啊——”仰天一声悲鸣,女子痛苦的呜声随着一群归巢的鸟儿,划向遥远天际……
    傅沧泓一直沉默着,丝毫没有得胜归来的喜气,华广等人偷偷儿瞧了他许久,始终不敢言语半句。
    次日凌晨,大军终于到达宏都,傅沧泓卸了鞍马,自入龙赫殿暂作休息,侍中贾得捧着盒奏折,本想进去禀奏,却被火狼给扯住。
    “皇上累了。”朝殿内瞅了瞅,火狼压低嗓音道,“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
    “可是这——”贾得却有些迟疑——昨日泗阳郡来报,说湍江一带突发瘟疫,死了不少百姓,事态严重,若不早早报于皇上,倘若有所延迟,教他如何担当得起?
    火狼却仍旧无比坚执地扯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角落里,压低嗓音道:“贾大人,东边儿的事,你还是和丞相大人商量着办吧,待有时间,我再回复皇上。”
    “……罢了。”迟疑半晌,贾得跺跺脚去了,火狼这才从暗处走出,叫过名小宫侍,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小宫侍点点头,自行加快脚步离去。
    龙赫殿。
    斜倚在枕上,傅沧泓满面疲惫,额头上甚至有隐隐的皱纹现出。
    他才只有二十一岁,一颗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父王胆战心惊的面容,皇帝滚落于地的头颅,被鲜血染红的宫殿,傅今铎冷残的笑脸……逐一从他脑海中划过,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
    额头上,有泌凉的柔软触感,如溪水般潺潺漫过。
    “谁?”突兀地睁开双眼,铁腕如虎钳一般,倏然攥住女子柔弱纤腕。
    纪飞烟痛得浑身直颤,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改换另一只手,握着丝质布巾,轻轻儿拭去傅沧泓额上些微的汗珠。
    目光迷离,傅沧泓怔怔地看着他,神情恍惚许久,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放开了手……
    这一次,他再没有拒绝她。
    他是真的累了。
    真的倦了。
    真的需要一个人陪一陪。
    这个人本该是夜璃歌,只可惜她不在。
    两个人再是相爱,若隔得过于遥远,若疏离的日子太久,感情也会慢慢淡去。
    不能说他们的爱不够真挚,也不能说纪飞烟钻了空子……什么都不能说。
    纪飞烟的动作愈发轻柔,一颗心却像小鹿一般怦怦直跳——她终于靠近了他,靠近了自己最心爱的男子!怎能不教她欢欣雀跃?
    可她仍旧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怕惊扰了他,更怕他一下子又将自己推离。
    真愿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让她长长远远地伴着他,陪着他,如此,她也不再渴求什么。
    傅沧泓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似沉入酣甜梦里,刚毅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少,甚至流露出几许孩子气。
    停下手上动作,纪飞烟怔怔地看着他——自进宫以来,她还从未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这样看过他,这样看清他。
    他的刚毅,他的果决,他的清冷,他的机智,他的痴情……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长成一棵蓬勃的大树。
    它,叫作——爱。
    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为痴心的爱。
    不管这个男人爱不爱这个女人,也终究有一天,会被她的真情所感化。
    傅沧泓醒来之时,纪飞烟已经离开,只有一方散发着幽幽馨香的布巾,斜搭在桌边儿上。
    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傅沧泓发了会呆,方才起身下地。
    已经入夜了。
    月光很好,穿透纱窗洒进来,点点斑斑。
    他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却偏在此际起了几许轻愁。
    “璃歌——”一声喟叹从喉中溢出,散入空气之中。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殿门处传来,傅沧泓转头看时,却见纪飞烟捧着个漆盘,似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皇上,奴婢……可以进来么?”
    “嗯。”傅沧泓僵硬地答了一句,看着她捧着漆盘行至桌边,随口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参汤。”纪飞烟简短地答道,却不似往常那般罗嗦,“皇上趁热用吧。”
    言罢,随即退出。
    瞅着她的背影,傅沧泓很是怔愣了许久,然后才慢慢地,慢慢地将视线转向桌上的漆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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