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皇帝那张忽明忽暗的脸,火狼一颗心七上八下,正紧张地思索着接下去该怎么做,却听傅沧泓忽然道:“也罢,就依你所言,等三个月,只是——”
    冷利目光如刀锋一般从他脸上扫过:“只是三个月后,无论北宏如何,璃国如何,或者天下如何,朕,都必去璃国!”
    心,重重地落下,又晃晃悠悠地悬起,火狼心中先是哀叹,继而默然——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是争取到了三个月,只希望在这三个月里,纪飞烟能施展出她浑身的本事,攻下傅沧泓这座堡垒,到那时,他便可脱得大难,北宏便可脱得大难!天下便可脱得大难!只希望上苍见怜,能体谅他这番苦心,能领会他这番苦意,能赐他一份如意!他火狼这一生,忠心耿耿,只为皇上好,全无半点挟私,在他的心里,傅沧泓不仅是主子,更是兄弟,甚至是——他的孩子!
    “我去!”傅沧骜却忽然喊了一嗓子,挣脱了傅沧泓的手,几个飞步间,已经冲出大殿,数名侍卫挥舞长戟喊叫着冲过来,却被他两掌震开,再细看时,偌大的宫院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这——火狼不禁目瞪口呆——上次亲眼见识到傅沧骜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他已经震惊异常,今次又见,他仍旧讶然,心中恐慌尤盛——这傅沧骜的性子,比起傅沧泓来,可以说是更胜一筹,也不知他此次前往璃国,会闹出何等样惊天动地的事来。
    “你去,”傅沧泓收回目光,视线落到火狼脸上,“召吴铠入宫觐见。”
    “吴铠?”火狼略一怔愣,心中顿时微喜,“皇上是打算,对傅沧海用兵吗?”
    “嗯。”傅沧泓点头,“另外,联络各地暗庄,细查国内潜伏的各股势力。”
    “是!”火狼亮声答道,眼中难掩欣慰——皇上,终究还是皇上,过去那些年的风风雨雨,早已炼就他一身钢筋铜骨,铁血心肠,皇上,这样天纵英才的您,是应该有一番作为的,怎可为了一女子,生生断送前程?
    火狼走了,整个殿阁重新沉入静寂,傅沧泓一双黑眸明明灭灭,像是波澜不兴的邃海,却隐伏着汹涌无边的暗潮。
    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覆满薄茧的掌心上,看着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纹路,他的心下,一阵恍惚,一阵苍凉,更多的,是疲惫。
    难以形容的疲惫。
    对一个人付出得太多,会疲惫。
    对一件事付出得太多,也会疲惫。
    最可怕的,是那永无穷期的等待,尤其能令人,心碎成灰。
    三个月啊……璃歌,你知不知道,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一天也不想等,我只想时时处处与你在一起,我只想看着你,守着你,直到地老,直到天荒,直到整个世界将我们忘记……
    我不留恋宏都的繁华,我不留恋尘世的喧嚣,我不留恋曾经的功业,我只眷着你唇边轻轻扬起的笑,我只想倾一腔鲜血,浇铸我们之间的完满,可是你,为什么不要?
    你知不知道流年匆匆,我不想浪费任何一分一秒?你知不知道世事难料?怕你转身之后,相见无期花落多少?你知不知道人心险恶人性贪婪?怕毁了你毁了我,更毁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璃歌,不是我不懂你的心,只是我,不想失去你,真真儿不想失去你……
    呜咽的风声穿过,带走这男子满怀的痛切,他的悲伤如此浓郁,就连窗外的枝叶都忍不住停止摇曳,声声叹惋。
    ……
    终于,她蓄积了足够的力量,立于这千丈崖壁之下。
    攀上去,她便能再次回到那个尘嚣的世界。
    要回去吗?
    真要回去吗?
    回去面对那冰冷的一切?
    那不堪回想的一切?
    她觉得自己够坚强,不去想便不会痛,可是,真能做得到吗?
    或许,就安静地呆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或许更好。
    这里虽然冰冷,却没有一丝阴暗,一丝肮脏,反正整个世界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那就让她“死”了吧。
    久久地默立着,夜璃歌一动不动,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荒凉。
    痛楚之后,绝对的荒凉。
    铺天盖地的荒凉,甚至盖过了,生的渴望。
    “歌儿……”悬崖上空,忽然传来一声深旷的呼声。
    父亲?夜璃歌倏地抬起了头。
    “歌儿——!”
    “爹爹!”运足中气,夜璃歌高声回应。
    “小姐!小姐!”夜方等人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
    “是我——我在这儿!”像是一股突兀的生力蓦然注入心中,夜璃歌感觉自己整个人再次活了过来,嗓音越发地响亮。
    确定她“无碍”后,夜天诤反而完全冷静下来:“歌儿,不要着急,耐心等等,为父这就设法助你。”
    “爹爹,这崖壁之间的机关甚是厉害,您千万要小心!”夜璃歌也出声提醒道。
    “歌儿,你只管放心,这些小玩意儿还难不住你爹。”夜天诤朗声道。
    举起火把往下照了照,夜方瞅见那架巨大的绞轮,不由倒吸了口寒气,刚欲说什么,却被夜天诤用眼神止住,他压低嗓音道:“我们到那边去说。”
    领着夜家一干暗卫,夜天诤退到离崖涧数丈开外的地方,方才端凝面色,威严的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可都瞧清楚了?”
    众人点头。
    “此刻离黎明尚有两个时辰,一旦天明,立即开始施救,夜逐,你领三人速去准备藤架、药草,夜萧,你领十人排查机关,夜方——”夜天诤的目光,最后看向自己除夜剑之外,最为得力的助手。
    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夜方已经肃然答道:“是!”
    夜天诤默然,看着部众人散去,尔后盘膝坐于石上,开始运功调息。
    四十余年来,他历经重重险波骇浪,早已心智卓然,临事不乱,可也万万想不到,自己衷爱无比的女儿,竟然会落到如斯境地。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想起那一架噬骨森寒的绞轮,他仍然忍不住胆战心惊——他的女儿,他一向视若珍宝的女儿,到底是如何强撑过来的?
    太阳的光芒破开黑暗,照亮整个大地。
    夜逐夜萧回到夜天诤身边,躬身禀奏道:“大人,一切均已齐备。”
    “好。”夜天诤点头,和两人一同走到崖边,抛出飞鹰爪,让其紧紧噬在石岩上,夜逐一点点坠向下方,同时,崖上的十名暗卫同时启动机枢,但听得“嘎嘎”一阵机括响动,绞轮开始飞转,轮齿收起,合拢为一根毫无杀伤力的钢柱。
    确定再无任何危险,夜逐方才扯着钢丝绳重新回到崖边,拍去手上尘土,看着夜天诤略一咂舌,然后退至一旁。
    凝聚起全身中气,夜天诤如一只大鹏般翩翩而下,慢慢落下崖底。
    “爹爹——!”夜璃歌虽然一向刚忍,但此时见了父亲,也禁不住珠泪滚滚,猛地近前,扑入他的怀中。
    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夜天诤轻声哄道:“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嗯。”夜璃歌点头,将手搭上父亲的肩膀,稍运内力,父女俩立即冉冉飞起,越过钢柱,继续向上。
    当明亮的阳光映入眼底,夜璃歌倏地合上双眸——在黑暗里呆得太久,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适应光明。
    看着她浑身上下的伤,所有的夜家暗卫都不由唰地变了面色,个个钢牙紧咬,握紧双拳。
    夜逐最为激动,冲到夜天诤面前高声道:“属下这就带人去金瑞,和夜剑一起,抄了南宫阙的老窝!”
    “站住!”夜天诤一声震喝。
    “大人?!”夜逐转头,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小姐她……伤成如此模样,难道您,您就不——”
    “不是南宫阙。”不待夜天诤发话,夜璃歌淡淡吐出五个字,重新睁开了双眸。
    “那是谁?”
    摇了摇头,夜璃歌并不回答,只看着夜天诤道:“爹爹,我们回家吧。”
    言罢,眼中两行血泪冉冉而下。
    “……好,回家,回家。”抬手拭去她腮上泪水,夜天诤慈爱地笑,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我们回家。”
    群情激昂的暗卫们都沉默了,相继退开,开始各自其职。
    从城郊到司空府,夜璃歌始终一言不发,进得府门,她便强行站起,自己一个人进了碧倚楼,夜天诤一声微叹,留下夜逐夜萧看护,带着夜方去了书房。
    躺在榻上,眼望着手边的惊虹剑,一年多来的种种般般如流风回雪般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化作抹凄然的笑,凝固在嘴角。
    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其后的痛楚,再后来的悲伤,到现在,她生命里第一场伤魂炼魄的感情,只化作几许怅然,盘旋在心间。
    大悲大痛之后,她开始觉着深深的疲惫,在这种疲惫里,夜璃歌沉入了朦胧的睡梦……
    烛火昏昏,似有两道清柔如水的目光,投注在她的脸上。
    轻轻地,夜璃歌睁开了眸子。
    看清眼前这个人,她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后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却被对方伸手按住。
    他一言不发,只是那样静默地看着她。
    安阳涪顼,自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严格说来,他是个漂亮的男子,和傅沧泓不同,傅沧泓是坚毅冷漠,而他,则像是一泓温润的湖水,干净清透,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质。
    以前,对这样的男人,夜璃歌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在她看来,男人就该提刀上阵,热血-拼杀,男人就该沉凝如山,浩博如海。
    安阳涪顼虽阳光澄净,却绝不是她欣赏的类型,更何况,他的身上,还带着她最不喜欢的脂粉气息。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今日的安阳涪顼,来之前刻意做过准备,那股惯常的脂粉气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春日煦阳般的温暖,甚至有些炙烈,坠入爱河的男子,所独有的炙烈。
    “我来,看看你。”他微微地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旋儿,然后长长吁出口气,“听说你出了事,我吓坏了,一得到你回府的消息,便匆匆赶了来,你,不会嫌我多事吧?”
    夜璃歌摇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凝于喉中,终难道出。
    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尴尬的。
    一年前宣安大殿上,她言明无意于他,他却慨然坦言,非她不娶,再然后,夜天诤当殿允婚,再然后,她爱上别人,再然后,她被别人所伤,再度回到这里……
    是命吗?
    夜璃歌脑中突兀划过丝悲凉——难道一切都是命吗?命定她不能与那个人在一起?命定她该做璃国的太子妃,与璃国共存共亡?
    既然如此,傅沧泓,为何要让我遇见你?为何要让我遇见你?
    左手五指,不由绞紧锦缎被面,寸寸绞紧,美丽的凤眸中,有泪意悄悄洇湿眼帘。
    安阳涪顼赶紧咳了一声,笑道:“前日夏郡进贡来件稀罕玩意儿,能肖百兽之态,且会变化戏法,不如,过两日我接你进宫去瞅瞅,如何?”
    夜璃歌垂眸不语,半晌闷闷地点头:“好。”
    “既如此,你且好好躺着吧。”安阳涪顼见好即收,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等等,”夜璃歌却突然出声将他叫住,缓缓坐直身体。
    安阳涪顼回头看她。
    “涪顼,你想过将来吗?”
    “嗯?”
    “你想过……”迟疑了很久,夜璃歌终是艰难地把下面那句话说了出来,“你想过,我们的将来吗?”
    轰——
    似乎有一团热血冲上头顶,瞬间焰火升腾,五彩缤纷。
    安清奕几步冲回到榻边,一把握住夜璃歌的手,神情激动,语无伦次:“璃歌,你,你是答应我了?”
    “答应?”夜璃歌笑容微凉,缓缓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以后,准备如何,治国,理家。”
    安阳涪顼呼吸一滞。
    他到底是轻估了夜璃歌,事实上,一直以来,夜璃歌都比他更成熟,比他更坚韧,比他更稳重,比他更富才干,否则,识人如巨的安阳烈钧,精明过人的董皇后,也不会挑中她,也不会一力促成这桩婚姻。
    眼中的热情退了下去,安阳涪顼垂眸,神情有些怔忡,小声道:“没,没有……”
    夜璃歌再无他言,转头阖上双眼。
    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半天,安阳涪顼走了。
    珠帘泠泠,满室静寂。
    一丝心痛,在夜璃歌胸臆间弥漫开来。
    涪顼,非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的确不是那男人的对手啊,纵观诸国,虞国有杨之奇,金瑞有南宫阙,北宏有……他们,可都是虎狼之辈,眼见着璃国这么一块肥肉,焉有不动心之理?可叹你生来文弱,如何能在这强敌环伺之中谋得生存?你若不能求存,又如何能,保璃国平安?保我们……平安?
    倘若我嫁了你,而你依然一如从前,只怕……璃国堪忧,夜家堪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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