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说是猜想。
    他几乎可以肯定,余下的那半本账簿,就在沈鸢手里。
    卫驰牙关紧咬,大步迈出房中,对天空放了一道火烟信号,是镇北军中有紧急情况需要联系时所用。段奚在附近搜寻账簿下落,寻他来问,最是清楚。
    果然,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段奚便至。
    “将军。”段奚抱拳,甫一看见火烟信号,他便立即赶了过来,将军放出此物,必是有要事吩咐。
    “账簿的线索现查得如何了?”卫驰说话的嗓音如淬寒冰。
    段奚怔一下,没想将军忽然放出火烟信号,竟只是为了询问账簿进展。此事虽然紧要,但以他之力足以办成,况且前几日他明明已经和将军禀报过此事进展。
    不过既是将军询问,他自如实回禀:“回将军的话,属下正带人部署在西市,若是顺利,今日便能有结果。”
    今日……
    想起今早沈鸢的忽然外出,还有前日,车夫所言的,沈姑娘说身子不适,故先去了西市买药。
    卫驰沉着嗓:“我得亲去一趟西市。”
    “这等小事,何须将军亲去,属下自能……”
    “我要亲去一趟西市。”卫驰开口打断段奚,一样的话语,再说出口,几乎咬牙切齿。
    段奚这才觉出将军有些不对,拿眼偷瞄了卫驰一眼,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总之方才所问之事的不对,眼前说话状态不对,便是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有些不对劲。
    段奚被将军眸底的寒光怵了一下,印象中,只有在北疆时,两军交战之际,方才见过将军眼底流露出这般神色,今日这般……
    “属下遵命。”段奚抱拳,不敢妄自揣测,依令行事便是。
    **
    西市街尾,沈鸢如前日一般,让车夫把车停在此处,只道是头疼进去抓几副药,一会儿便出来。
    今日穿得仍是男装,思及前日在此遇到了萧穆,未入玉康堂大门时,她特左右张望了几眼,待确定没看见人之后,方才抬脚入内。
    铺内,伙计刚把门打开,没料到沈姑娘今日来得如此之早,愣了一下,方才开口道:“王掌柜还未来到,沈姑娘可至内堂稍待片刻。”
    沈鸢下意识摸了下衣袖,里边放置着木筒,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确定它在,方才放心。
    今日确是来早了些,那日只和王辞约了日子,没说具体时间。许是昨日整晚都同卫驰待在一处,故今早莫名有些紧张,即便知道他已然外出,不在府中,心头的紧绷感却丝毫不减,一颗心噗通直跳。
    但王辞未到,她不放心将东西交由药铺伙计,必得等上一会儿,亲手交到王辞手中,方才能放心。
    “那我便至内堂等候吧,若是王掌柜来了,必第一时间进来告知于我。”沈鸢道。
    胖伙计点头:“沈姑娘尽管放心。”
    ……
    一路快马,从将军府策马到西市,仅花了半柱香的功夫。
    段奚不知将军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在一大早的,路上也没什么人,不然就这追击敌军的速度,不吓跑了他们埋伏要抓之人才怪。四周埋伏的人并不算多,知道那人没什么身手,用不着动用那么多人,不过是守株待兔罢了,偏将军要亲自前来,段奚恐有变数,心里提高警惕。
    时辰尚早,西市许多商铺尚未开门,街道两旁冷冷清清。卫驰勒马在街尾停下,随即翻身下来,在远处时已一早看见,街尾停的那辆马车。
    街道空旷,想不注意都难,正是他将军府的马车。
    卫驰的心当即沉了大半,待走近后,看清等候在外的车夫长相,却是他将军府的人,沈鸢竟如此堂而皇之地便来了,连遮掩都没有半分。
    是觉得他太傻太好糊弄,还是觉得即便被发现,她也能毫不心虚毫不慌张。
    段奚亦留意到街尾的马车,第一眼只觉熟悉,第二眼便能确认是将军府的马车无疑。侧头看了将军一眼,似乎明白过来,将军今日的异常来自何处。
    心中并没有将今日他们要捉拿之人和沈鸢联系在一块儿,段奚的第一反应是,将军该不是来捉奸的吧?
    正想着,去路已被卫驰伸手拦住,段奚知道这是叫他藏身起来的意思,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闪身进了一处小巷的屋檐之上。
    街道冷清,片刻之后,一身着褐色锦衣、身形中等的中年男子,缓步朝此处行来。段奚定了定神,还未从方才惊奇发现中回过神来,便又有令他神情紧绷的事情发生,那人的侧影、背影皆和他先前所见相同,眼见这个,就是他们要找之人。
    “将军,”段奚压低嗓音道,“就是此人。”
    段奚想跃下房檐,直将人擒住,却被卫驰抬手拦住:“慢着。”
    段奚止步,只见那人走得不急不缓,但目的地明确,径直入了街尾的一间药铺,上头所挂匾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玉康堂。
    卫驰早已看见街尾药铺上的古朴匾额,同白鹤镇的那间药铺一模一样的铺名和字迹。
    之所以拦着段奚,是想等人进去。
    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料相同。
    卫驰抬手按住腰后的刀,从房顶一跃而下,段奚见将军行动,放出信号,紧接着迅速跟上。
    最先冲进去的是埋伏在四周的镇北军精锐,铺中不过一名伙计和方才进去的中年男子,两人皆无武力,一把便被制住。
    段奚面露喜色,这回总算将人抓到了,账簿很快便能找齐,也算能给将军和沈姑娘一个交代了。
    却见将军注意力根本不在此二人身上,忽地想起放在街尾所停的那辆将军府马车,段奚动了动眼珠子,觉得不妙。
    下一刻,只听身后传来“咯吱”一声推门响声,是将军抬手推开了一处房间的木门,声音不大,却在静如死灰的店铺中,显得尤为突兀。
    卫驰看向端坐在内堂之人,一身玄色云纹男装,头发高高束起,内堂之人应声回头,面色惊惶。
    卫驰收了刀,往前走了几步,四目相对之时,堂内之人面上的惊惶之色更甚,直到他快走到她面前,方才颤抖着嗓音,颤颤巍巍地唤了他一声“将军。”
    第50章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将军……
    此刻听着这个称呼, 只觉讽刺。
    思绪似乎回到两人第一次在府中见面时,当时她亦是如此,神色张皇、声音颤巍地唤他这么一声“将军。”
    她身上的玄色云纹男装, 还是他亲手替她挑选的,昨日深夜, 他亲手剥下的, 亦是如此一身相类似的男装, 没想短短几个时辰再见, 都是似曾相识的人和衣衫, 中间却仿佛隔着一道鸿沟。
    沈鸢啊沈鸢,你究竟哪副面貌是真?哪副面貌是假?
    “为何身在此处?”四目相对,终究是卫驰先开了口。
    因为在她眼底看见了恐慌, 是他先前从未见过的神色,即便是在迦叶殿中,有黑衣人持剑相向, 当时的她, 眼中神色都是镇定多过恐慌。他知道, 她是害怕她父亲的案子无法昭雪,只差一步, 若是功亏一篑, 她当然会害怕惶恐。
    “我……”沈鸢低头,眼睑垂下, 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楚, “前来看诊。”
    方才外头的动静她已听见看见, 镇北军一直在找账簿下落, 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 此刻卫驰带人冲进药铺, 将人制住,怕是因为此事,但她……
    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
    卫驰自始至终都两眼紧盯着她,她从前在他面前说过许多半真半假的话,只这一次,说谎时的面上神情最为拙劣,怎么装都不像。
    “那看得如何了?”卫驰上前一步,紧逼向她。
    沈鸢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回答,眼睑垂着,落在地上。
    “东西呢?”卫驰又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冷了下来。
    沈鸢亦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触及身后的椅子,绊了一下,并未跌倒,抬手扶了下椅背,站稳身子,没有回答。
    “那么我换个问法,”卫驰已没了方才的耐心,两眼一沉,声音狠厉,“账簿呢?”
    心口被“账簿”二字刺了一下,思绪乱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沈鸢张了张口,复又阖上,没有应声,只有沉默。
    卫驰冷笑一声,他已给了她机会,她却仍不愿说。她不知道,他若真想让她开口,有的是办法,又何须在此多费口舌。
    “无妨,”卫驰没了耐心,声音彻底寒了,“把人带回去,审他们也是一样。”
    说完转身欲走,许是从前对她太好,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个好说话之人。
    “在我这,”沈鸢蓦地抬头,伸手拉住他的衣摆,指尖颤抖,力道很轻,却几乎用尽她全身力气。面上唇上早已没了血色,她艰难地张了张口,许久,方才缓缓吐出几字,“在我这里,你放过他们。”
    卫驰驻足,静静看着她,事已至此,她竟还有心记挂着旁人的安危,能令她开口说实话的,也还是旁人的安危。她的父亲、她视如性命的账簿、甚至是外头两个毫不相干之人,都可以令她服软、令她开口说出实话。
    却唯独他不可以。
    她对他,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都只有虚情和假意、谎言和利用。
    拉住男人衣摆上的手收回,转而触到左手衣袖之上,双臂几乎已经麻痹无感,沈鸢两眼空洞,指尖颤抖地将收在左手小臂内的圆形木筒缓缓抽-出。
    卫驰伸手,一把将东西夺过。
    脚下和心底皆失了力,身形不稳,沈鸢终是支撑不住,脱力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
    盖子打开,账簿抽-出,卫驰眼锋扫过纸上所记的一笔笔银钱数目,没有任何人名,从头到尾,皆是数目记录。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木质筒盖阖上,卫驰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椅上的沈鸢,咬牙质问。
    沈鸢没答,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轻声问了一句:“我已将东西交出来了,你能不能……放了他们?”
    卫驰没有应声。
    沈鸢拉住他的手:“求你。”
    掌心触及她冰冷的指尖,卫驰忽地笑了,低声轻嗤的声音在四下寂静的内堂中,显得尤为骇人,笑她死到临头还有心惦记旁人安危,亦笑自己,事情真相皆摆在眼前,却还想听她一句解释。
    他将手抽-回,转身行至门边,本欲将段奚召来下令放人,却见他正附耳听着一名军中精锐的禀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那是留守在外负责盯梢的军中精锐,这是军中惯有的行动作风,若无另外发现,不会贸然入内。
    那人禀报完毕,迅速退出外堂。段奚看见小门边上,大将军站立身影,忙快步走过去,却未将方才所得消息立即报上,而是低头静待将军开口下令。
    “何事?”卫驰寒着声问。
    段奚面露难色,只好上前,压低嗓音将方才所得消息报上。
    卫驰冷笑一声,原准备下的“放人”之令没说,只回身进了内堂,反手将门重重关上,三并五步走到沈鸢面前,稍有缓和的面色忽然沉到极致。
    “为何不一早拿出来?”一样的话,卫驰又问一遍,语调却并方才冷了许多。
    “因为,”沈鸢已从椅上站了起来,心中想好了要说的话,鼓足勇气抬眼看他,却见他才有缓和的面色又沉了下来,“不敢……”
    “为何不敢?”卫驰追问,不给她任何含混过去的机会。
    “这是我手中能用来翻案的唯一有用证物,我不能没有它。”
    “为何至今都不交出来?”
    开始的时候,她有胆怯有担忧,他可以理解,可后来呢?她和他一起去白鹤镇,一起寻到官银,他做所有的事情时,从未刻意隐瞒过她。而她呢?对手中持有账簿一事,只字未提过,甚至在他问及之时,都不曾吐露出半个字来。
    “我……”沈鸢张了张口,却被打断。
    “那是沈家的案子,”卫驰沉着声,脸上已带了怒,再开口时几乎咬牙切齿,“为了一条线索,为了你手中藏起来的账簿,竟是我尽心竭力,而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遮盖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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