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看见提着那袋子的手,修长漂亮,骨骼分明,因而出现在手背正中的伤口,显得那么刺眼而可惜。
    察觉到黎棠的视线,蒋楼回神般地收回手,换另一只手去提纸袋。
    黎棠说着“谢谢”接过纸袋,想了想还是开口:“是上午地震的时候弄的吗?”
    那伤口呈长条状,应是被尖锐物划到,上面结一层薄薄的疤,显而易见的新伤。
    蒋楼知道这并非关心,而是出于客气,或者过意不去。
    无意给黎棠增添思想负担,蒋楼说:“不是。是下午调试设备时不小心碰的。”
    黎棠下午没去实验基地,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是否真如此凶险。
    若放在以前,他必定追问到底。从前他在意蒋楼身上每一处伤痕的来历,问是和谁对战时受的伤,问到了就记下对方拳手的脸,哪怕怂得不敢去“报仇”,只敢在拳馆休息室遇到时狠狠瞪人家一眼。
    时过境迁,如今的黎棠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只淡淡“嗯”一声,表示知道了,下次请小心。
    或许,连寻常的关心都没有。
    七年过去,蒋楼仍清楚地记得,从前每每看见他受伤,黎棠都难过极了。连他自己都习以为常,觉得受伤与喝水吃饭一样不疼不痒,黎棠却郑重其事地帮他上药,轻吹他的伤口,吹着吹着就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黎棠那样脆弱,又那样胆小,蒋楼时至今日都无法想象,他是怎样下定决心,让刀刃划开皮肤,割在自己的动脉上。
    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人的视线落在何处,黎棠把胳膊往身后藏了藏。
    然后深呼吸,带上社交面具,回到自己的主场。
    “上午地震场面混乱,没顾上跟你打招呼。”黎棠说,“我听说了,原来你就是roja的合伙人之一,以后得叫你蒋总了。”
    蒋楼一怔,似是一时没能适应黎棠过分自然的态度。
    “我没有出资,在公司的职位也不是总经理。”蒋楼说,“以后还是喊我名字吧。”
    听到“以后”两个字,黎棠心头一紧。
    以后……果然还是不够吗?
    勉强挤出一声轻笑,黎棠说:“看来蒋总对你们的项目很有信心,觉得这场合作可以期待后续?”
    称呼没有改。和以前一样直呼姓名,成了蒋楼的一厢情愿。
    也是这时候,蒋楼发现黎棠已经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或许是隔着一层镜片的关系,那眼神有种漠然的锐利,仿佛他不是在看着某个人,而是在回望一段令自己无比厌弃的过去。
    半晌,蒋楼才再次启唇:“我没有这个意思。”
    旁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早就失去资格,也从未贪心地想获得原谅。眼下的情况已经比他预想中好一万倍,至少黎棠愿意和他说话,愿意看他一眼。
    哪怕那眼神充满抗拒,仿佛周遭氧气被瞬间抽空,令蒋楼快要无法喘息。
    黎棠说完才觉得不妥。哪怕面对合作不成的生意伙伴,也不该这样言语调侃。
    他知道自己慌了,乱了,昏了头。他高估了自己,以为经过三两个月的锻炼,以为被人叫一声“黎总”,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一切关系。
    可是七年都忘不掉的往事,怎么会仅凭几个月就化解。
    原来仅仅是维持表面上的冷静,都难如登天。
    嘴唇微颤,黎棠丢下一句“抱歉”,起身便走。
    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蒋楼说:“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
    黎棠自觉失态,不敢回头,脚步迈得极快:“蒋总道什么歉?为上午那场地震吗,那是天灾,我不会糊涂到把这笔账算到你们公司头上。”
    “那其他的呢,有没有算到我头上?”蒋楼问。
    “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和蒋总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哪有什么其他……”
    没等黎棠说完,蒋楼快步赶上,一个侧身,拦在他前面。
    黎棠猛地顿步,下意识抬头,撞上蒋楼那双瞳孔黝黑的眼。
    呼吸不由得一滞,因此没来得及避让,亦没来得及闭塞视听。
    时隔七年,蒋楼第一次这样近地看着黎棠,近到他的心都在抽痛。
    原来亲眼看着他好好活着,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上天对他还是仁慈。
    默认黎棠明白“其他”所指何事,蒋楼说:“你要算到我头上,都算到我头上,要恨我,不要埋怨自己。”
    “老天要惩罚也是惩罚我,你要带着对我的恨,活下去。”
    周东泽刚把车停在酒店门口,就见黎棠快步从正门出来,辨认过车牌后,就径直开门上车。
    透过车窗,顺着黎棠来时的方向,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周东泽面露讶异。
    “我们走吧。”黎棠说。
    周东泽便发动车子,沿路往外面驶去。
    视线瞥向后视镜,看见雨幕中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黎棠轻舒一口气。
    虽然,那人好像并没有打算追上来。
    他只是想说完那句话而已。
    行到半路,黎棠才稍稍缓过来,问周东泽:“你开车都不听音乐的吗,好安静啊。”
    周东泽就去按中控台的播放键:“我还以为你喜欢安静。”
    “车里也不安静啊。”
    “你是说我的呼吸声太吵?”
    黎棠笑了:“当然不是,我说发动机的声音。”
    周东泽了然:“比起发动机的声音,那还是音乐声好听些。”
    到地方,雨收云散,心里的余震也已平息。
    黎棠下车后环顾四周,觉得这条商业街分外熟悉,周东泽指其中一家店面的招牌,他定睛一看,栖树。
    “敢情周老板又在给自家店铺增业绩了。”黎棠笑着说。
    “你不是说要吃家常菜?”周东泽在前面引路,“我思来想去,整个叙城,我说自己做的家常菜第二,还没人敢称第一。”
    正好栖树除了做咖啡也做小吃点心,有整套的厨具设备。
    而且工作日下午客人少,可以专心待在厨房。
    周东泽提前在点了送菜上门,到的时候菜刚好送来,有新鲜的鸡肉猪肉,还有处理干净的鱼和海鲜。
    既然是现做现吃,黎棠便不好意思只坐着等开饭。他也拿了条围裙系上,准备帮忙打下手。
    不过周东泽显然不需要他帮,手脚麻利地把鱼片好,丢进烧开的锅里,那边的炒锅里的油已经冒泡,就等鱼出锅热油往上一淋。
    黎棠插不进手,干脆站旁边,当个陪聊的工具。
    周东泽一边翻搅锅里的鱼片一边说:“刚才在酒店门口,我好像看见蒋楼了。”
    “嗯。”黎棠坦白,“他是我这次来考察的公司的创业合伙人之一。”
    “这么巧。”周东泽几分惊讶,“他的公司做哪方面?”
    “医疗人工智能。”
    “听起来很厉害。也难怪,他上学那会儿就是学霸。”
    黎棠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叙城一中蛮不错的,从一所名校升入另一所名校,当然前途无量。”
    似是想到什么,周东泽手上动作一顿。
    “怎么了?”黎棠问。
    “没事。”周东泽笑说,“自己母校就是最好的,谁还不是个名校毕业生了。”
    说起相熟的同学,周东泽告诉黎棠,苏沁晗现在也在叙城,之前在某同学的婚宴上遇到,她辞掉了小学老师的工作,正在做美妆博主,直播教人化妆,顺便带货。
    黎棠点头表示理解:“小学老师确实不适合她。”
    又说到一起分到普通班的某个男同学,和女朋友分了合,合了分,最新的消息是好事将近,终于要结婚了。
    “撇开性别不谈,我还以为你在说李子初和霍熙辰。”黎棠笑说,“算上性别的话,你说的不会是孙宇翔吧?”
    周东泽眉梢一扬:“你还记得他?”
    黎棠苦笑:“他是今天考察的那家公司的另一个合伙人。”
    “……”周东泽无语了一会儿,“没办法,叙城就是这么小。”
    又说到上午的地震,周东泽问:“你还记不记得,高二上学期那场地震?”
    黎棠当然记得:“那是在周末,我正陪我……陪家里人去医院检查身体。”
    “你还给我发消息了,问我有没有事,让我待在安全的地方。”周东泽说着便笑起来,“虽然后来才知道是群发,班上只要有你微信的都收到了。”
    黎棠也笑:“都是同学,一视同仁嘛。”
    虽然,是有例外的。
    想起那天徒步走过的路,山脚下摔的那个跟头,怎么都打不通的电话,还有见到人时的安心,被拥进怀抱里时的委屈……
    黎棠深吸一口气,提议道:“咱们也别光叙旧了,说说未来的安排吧。你不是说已经收到首都的offer了吗,是哪家律所,说不定我听过。”
    话题不动声色地避开那些一碰就疼的回忆,落在怎么聊都不至于伤筋动骨的事业上。
    就是聊起来像应酬,让人昏昏欲睡。
    黎棠说着便打了个哈欠,几分无聊地拨弄被摘掉的青菜叶,把它撕成银杏叶的形状。
    忽然门口传来动静,有客人进来。
    周东泽为了宴客支开了父母,现在只好自己出去顾店。
    后厨和用餐区仅隔一道半帘,黎棠稍一低头,便可看见进屋的两位客人,和自己一般年纪,看他们和周东泽说话时熟稔的态度,应该是常客,说不定就是叙城一中的同学。
    也能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
    其中的女孩说:“周大律师今天怎么有空看店?”
    “难得下班早。”
    “下班早不应该回家休息么,或者去夜店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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