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卧房后,裴衍对守在外间的茯苓道了声“辛苦”,一个人走进风雪中,与寒峭中的孤月为伴。
    茯苓半撑着门扉探头观望,不懂世子为何这样别扭,明明一心系在大奶奶身上,却要白日冷漠、夜里柔情,是迈不过被“抛弃”的坎吗?
    可侯府乌烟瘴气的,也怨不得大奶奶呀!
    摇了摇头,茯苓合上门,歇在了外间的软榻上。
    皇城,安定侯府。
    在兵部再次回绝了裴劲广的申兵请求后,杨氏在与丈夫的书信往来中,能清晰感受到丈夫对兵部尚书的不满,一口一个老匹夫,全然展示出了悍戾的一面。
    对于丈夫不为他人知的一面,杨氏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说起来,嫡庶子嗣中,裴灏的性子是接近丈夫的,只不过少了点谋略和眼界,只一味想要争宠,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喟叹一声,她继续读起丈夫的信,却被最后两段的话语震惊住了。
    丈夫要她将最小的庶子阿荀,差人尽可能快地送去湘玉城。
    十三岁的阿荀虽是庶子,却极为聪慧,只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总是要忍让裴氏的嫡系们,性子愈发孤僻,每日除了请安,从不会主动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渐渐的,杨氏都快忘了这个年纪最小的庶子。
    丈夫历来喜欢聪明人,想要栽培阿荀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老二和老三那边,还在眼巴巴等着父亲的青睐,若是让他们知道丈夫看中了阿荀,不知会不会大闹一场。
    杨氏揉揉太阳穴,深知棘手,便让人于次日前半晌,悄然送阿荀离府,并未告知给其他人。
    但后院哪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很快传到了裴灏和裴池的耳中。
    兄弟二人坐在秋桂苑的客堂中,又是冷笑又是自嘲,尤其是裴池,至今没有踏入仕途,竟让一个庶子抢了先,传出去哪儿还有脸面在世家子的圈子混!
    “二哥,小弟想去一趟湘玉城,跟父亲好好谈谈。”
    裴灏仰躺在美人椅上,剥了块饴糖丢进自己嘴里,美其名曰“甜甜心肺”。
    “弟妹刚生产多久啊,你就要折腾?”
    裴池双肘杵在膝盖上,盯着地面发笑,“生了个小胖孙,我得去父亲那里讨点好处啊。”
    “你们得男得女,父亲都不在乎。父亲在乎的是裴衍的子嗣。”裴灏毫无顾忌地戳了弟弟的痛处,“你觉着,父亲为何突然将阿荀要了过去?”
    “小弟不知。”
    “你好好想想。”
    裴池转了转不够聪明的脑子,“请二哥解惑。”
    “……我猜,父亲是因为申兵的事没有得到裴衍的帮助,心生怨念,才想着栽培一下咱们当中最有天赋的那一个。”
    裴池抬头,极为刻意地眯了眯眼,“所以,咱哥俩永远得不到父亲的重用?”
    裴灏以沉默回答了弟弟的问话,可心里终究是不舒坦的。他为父亲承受的一切,竟换不来一丝半点的另眼相待......那就摊开来说!
    面上虽平和的他,在被这种心理煎熬了数日后,于一日深夜叫来裴池,密谋许久,哥俩在次日天没亮,带上细软和扈从,快马离城,来了一场不告而别。
    杨氏得知两个儿子去往湘玉城后,气得眼前发花,而刚巧此时,负责铨选武官的兵部破格提拔承牧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从三品,日后可带兵出征各地,或为将帅镇守一方。
    当官员任免的文书由信使带出六部时,朝廷再次派人来到安定侯府,催促裴灏复职,在发现人不在府中时,吏部和兵部两位尚书一同上谏内阁,罢黜了裴灏的职务。
    杨氏心中郁结,给长子寄去信函,说起了这事儿,也不是打算让长子替次子说情,而纯粹是想要倾诉。
    可两地相距千里,远水又怎能解得了近渴......
    **
    秦妧醒来时风雪初霁,天地间白茫一片。
    为了防止秦妧打滑摔倒,茯苓早早就吩咐侍从们铲了院子里的积雪,同时又纠结起,要不要让人将对面的院子也收拾出来,可等她过去想要请示裴衍,却发现对面的院子早已铲好了雪,堆砌在了各处墙角。
    茯苓拍拍脑门,自己能想到的,世子怎会想不到!自己乱操什么心啊!
    **
    许久不曾看到雪,秦妧捧着肚子走出去,任桠枝上的覆雪经寒风吹拂,冰凉凉地落在脸上。
    她套上手捂,小心翼翼地蹲在墙角,堆了两个不大的雪人,又搓了一个小小的雪球,安装在了其中一个雪人的肚子上,然后慢吞吞去往对面的客院,叩响了裴衍的房门。
    侍从们正在厢房中用饭,见大奶奶过来,纷纷露出和善的笑。
    这拨人里,只有自己的夫君摆着臭脸,秦妧无奈又好笑,继续叩房门。
    “咯吱”一声,房门被裴衍从里面拉开,也刚好瞧见北风吹乱女子的发,一绺绺的贴在额头和鼻尖。
    “有事?”
    还是冰凉凉的语调啊......秦妧攥了攥手里的绢帕,“我堆了雪人,要不要去看看?”
    “不了。”
    简洁的两个字,格外伤人。若非听茯苓说起他昨夜悄悄为她按揉腿脚的事,她真的快要以为,他不是来照顾她的,而是来与她和离的了。
    这种又酸又甜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总体还偏于酸。
    秦妧拉住他的墨蓝衣袂,“走吧,我堆了好久。”
    裴衍抽回被捏住的衣袂,重复道:“不了。”
    “不看就算了。”秦妧侧过身试图钻进屋子,却被男人堵在门口。她仰头哼一声,完全没顾及一旁看热闹的侍从们。
    小夫妻间的腻歪哪是旁人能窥视的,侍从们相继合上门窗,将独处的机会留给了他们。
    裴衍没在意旁人的目光,半垂着眼盯着耍无赖的女子,很想再次拒绝,身心却皆不听了使唤,让女子得了空子,猫腰从他腋下钻进了屋里,还假兮兮地嘟囔道:“可真冷啊,手都冻僵了。”
    裴衍立在门口,没有合上房门,被呼啸的风撩起了衣摆和半绾于背后的墨发。
    他今日没有束玉冠,而是仅以一根羊脂玉簪固定发髻,留了一些垂落在身后,配上冷玉般的肤色,显得更为俊逸洒脱,宛如山水画中走出的隐居者。
    秦妧没见过这般打扮的裴衍,偷瞄了几眼。多温润的男子,可惜是个“黑心肠”。
    “我手凉。”对着男子的背影,秦妧提出了诉求,“帮我呵呵气,嗯?”
    她故意挑高了那声“嗯”,独具她的特色。
    可裴衍还杵在门口没有动弹,在外人看来,这股子别扭劲儿不亚于小姑娘。
    “里屋有火盆,自己去烤。”
    秦妧低头,扶住肚子,“乖宝,娘手凉,帮娘捂捂。”
    自顾自地演了一会儿,她轻哼一声,“比你爹强多了,他不会心疼人,还不会哄人,倔脾气挺......啊......”
    埋怨的话还未完全讲出口,手臂就被一股力道扯了下,身体止不住的前倾,倒进了一方夹杂寒气的胸膛。
    熟悉的“雪中春信”在寒气的衬托下,发挥到了极致,好闻的很。可秦妧没有品味的工夫,蓦地抬头对上男人犀利的凤眸。
    她的肚子被一只大手覆盖,不至于受到拉扯的冲击。
    裴衍那只攥在她小臂上的右手一瞬下移,撑在了她的后腰上,将她揽向自己。
    两人之间隔着的,就是那个圆鼓鼓的肚子。
    “你这么想依赖我,当初却毅然离开,前后不矛盾吗?”
    他想要的是她,是她的全部,即便知道一切错误的源头来自自身,却还是卑劣地渴望她的全部,不愿与她分开……
    秦妧扭了扭不方便的腰身,感受到裴衍的支撑力,也就不再乱动,还将身体的重心后移,完全倚在了身后那只大手上,“那还不是你没有处理好兄弟间的关系么,怎么还可以赖我?裴相,讲讲理行吗?”
    依着柔韧性,她耍赖地使劲儿后仰,迫使裴衍不得不一再压低身子,配合她的姿势。
    等将男子逼得彻底附了身,秦妧索性搂住他的后颈,笑吟吟地问道:“我都这么大度不跟你计较之前的事了,你就不能也大度点,跟我的旧账一笔勾销吗?”
    以前可没见她有如此无赖的一面,裴衍偏过头舔了舔干涩的唇,手臂一紧,将人扶了起来,松开,独自向外走去。
    见状,秦妧不解地问:“你去哪儿?”
    “去看你堆的丑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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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敌不过甜蜜。◎
    竹篁覆雪的客院中, 秦妧指着墙角两个没有手掌大的雪人,盈盈一笑道:“看吧,是咱们一家。”
    白胖胖的雪人没有任何外加的雕饰, 在雪后晨阳的映照下,散发出冰晶的光彩。
    裴衍斜瞥一眼小小的雪人, 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妧拉了拉他的氅衣, 无话找话地问:“怎么样?”
    “说了, 丑。”
    怎么丑了?这男人怎么这么气人?秦妧不满道:“欺负我这个孕妇, 可不是君子所为, 次辅大人。”
    裴衍没接话茬,继续盯着雪人看。
    孕妇需要充足的休息,在得不到回应后, 秦妧捧着肚子走向客房,“乖宝,咱们睡会儿, 让你爹自己冥想吧。”
    裴衍侧眸看了一眼走远的妻子, 让人取来一把铲子。
    初霁的小城白霜铺地, 寒冻如三尺雪窖,滴水成冰, 然冬阳灿灿, 化萧索为玉洁,使羁旅者心落安处, 享雪后之宁静。
    秦妧醒来时午日正浓, 拉开门扉, 被雪色晃了眼, 拿手遮挡时, 发现两指指缝间多出两个硕大的雪人, “屹立”在厚厚的积雪上,有鼻子有眼,栩栩如生。
    其中一个雪人挺着大大的肚子,面朝冬阳,眉开眼笑,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还踢起一只脚,像是在田野上欢快地行走着。
    另一个雪人板着脸,跟在大肚子雪人的后头,颇有些任劳任怨的意味儿。
    被眼前的巨型雪人惊艳到,秦妧走出房门,仔细欣赏起来,赫然发现板着脸的雪人肩上,还放着她的那对小雪人。
    心里的酸甜感再度倾斜向甜,秦妧走向对面的客院,叩响了裴衍的房门。
    门没上栓,一叩即开,秦妧推门进去,探头探脑地摸索进了卧房,见床上躺着个人,踢了绣靴就钻了进去。
    “夫君,抱抱妧儿。”
    正在午睡的裴衍睁开眸子,看着掀开被子钻进来的大肚子女子,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带着一种难言的、莫名的情绪,接受了这份酸苦的“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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