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绮绣阁时,周阁主亲自送秦妧乘上马车,挥手告别时,还意味深长道:“裴相是个疼媳妇的,老夫倍感欣慰。”
    秦妧脸薄,笑着颔首道了别。
    须臾,绮绣阁外只剩下周阁主一人。老人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掩帕重重地咳嗽起来,身形随风轻晃。
    “出来吧。”
    随着老者的话落,阁内走出一人,俊朗清癯,浓眉大眼,正是匠师周清旭。
    周清旭也看向了马车离去的方向,喃喃问道:“裴衍多久没来探望您了?”
    周阁主将咳出的血帕子暗暗塞进衣袖,哼了一声往里走,“裴相事忙,不来也无可厚非。你呢,比裴相还忙?”
    周清旭摸摸鼻子,跟在老者身后,“儿子不是要到处寻找姐姐么。”
    提起失踪已久的爱女,周阁主默叹一声,不愿老生常谈,“阿湛呢,可做好功课了?”
    “没......不知又跑去哪儿了。”
    **
    马车驶回皇城后,秦妧想着再去一趟香糕铺,为裴衍买些蜜糖糕。
    今日香糕铺的食客极多,天儿又有风雨前的燥意,秦妧让老邵进去铺子排队,自己带着茯苓等在卷起帘子的车厢内。
    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了下来。
    秦妧让茯苓带上伞去接老邵,自己趴在窗前,看着小贩们急匆匆地收起摊,各自离去。
    有经验者,已预判了雨势。
    很快,雨势转大,携沙卷叶。
    秦妧静坐车中,没觉得风狂雨凉,也许这就是她当初的初衷吧,伶俜之中寻求一隅安稳。
    自嘲地一笑,她随意瞥向香糕铺旁的巷口,发现一道小小身影立在雨中,与行色匆匆的路人形成了对比。
    风雨交加,有人狼狈、有人从容,这便是心境的不同吧。
    可那还是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啊,怎能做到如此稳重?
    心里不免产生好奇,她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发现他浑身湿透,一时不忍,拿起另一把伞下了车,径自走了过去。
    烟雨漫天的视野里,一切灰蒙蒙的,巷口的小童成了唯一的浮翠色。
    秦妧霞绡轻摆,雾鬟微乱,一手执伞,一手提起湿重的长裙,来到小童面前,弯腰递过伞,面色温柔,“小郎君,你是在这里等家人吗?”
    孩童抬眸的一瞬,秦妧的眼中划过惊/艳。眼前的小郎君生了一双漂亮的琥珀眸,粉雕玉琢中带着股不属于同龄人的沉着。是拥有怎样的经历和家世,才会有种少年老成之感?
    面对忽然出现的年轻女子,小童鼓着腮别开脸,推开了递来的伞柄,“不是。”
    简短两个字,应是回答了刚刚的问话。秦妧从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小孩子,明明一身狼狈,却傲然如松。许是有过孤单的经历,能切身体会他隐藏在狼狈之中的要强,秦妧蹲下来,任雨水溅湿了绣鞋和衣裾。
    绘着绿萼梅的油纸伞下,一大一小静静相望,耳畔是唰唰的雨声。
    “没有等家人,是走丢了吗?需要我送你去官府吗?”
    听着女子温柔的询问,小童没再板脸子,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我想去这里。”
    秦妧让他执伞,自己摊开纸条轻念了地址,随即看向小童,“你要去安定侯府,可是寻人?”
    “嗯,我要寻裴世子。”
    **
    雨势不减,电闪雷鸣,收到秦妧口信的裴衍在下值后回到府中,甫一走进垂花门,就见抄手游廊上站着两大一小两道身影。
    将伞递给身后的魏野,裴衍走向两人,薄唇带笑,“阿湛,过来。”
    五岁的小童阿湛松开秦妧的手,快步跑了过去,“时寒叔叔!”
    裴衍弯腰将人抱起,托在臂弯,温和而怜爱,“让叔叔瞧瞧,阿湛是不是瘦了?”
    阿湛趴在裴衍的肩头,这才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幼态。
    生了一副好皮相的小小少年,似乎在迷雾中寻到了灯塔,疲惫地闭上了眼,“时寒叔叔能带阿湛去探望卫老夫人吗?”
    裴衍默了默,“等明日雨晴可好?”
    “嗯。”少年搂住他的背,“我不是故意要气外公和舅舅的,我只是想去探望老夫人。可他们不准我去。”
    “叔叔明白。”
    不远处,秦妧陪杨氏站在那里,悄然递上绢帕,“母亲,擦擦脸。”
    杨氏红着双眼接过绢帕,揩去了眼角的泪,拉着秦妧回到正房,说起了陈年旧事。
    阿湛是卫岐和周阁主之女周芝语的孩子。
    五年前,周芝语被人设计,中了药粉,被偶然路过的卫岐所救,一宿荒唐,有了肌肤之亲,无意怀上了骨肉,两家人便想着议婚。奈何没多久,周夫人病逝,周芝语需守孝三年,耽误了婚事。卫岐也因此等了三年。
    可就在守孝期满,两人准备成婚时,一个突然被害,一个无故失踪,落得个曲终萧瑟。
    而作为两人的至亲,卫老夫人得了癔症,周阁主得了心病,始终没有寻到治愈的良药。
    卫岐是在侯府被人杀害,作为侯府主母,杨氏一直很自责,每每遇见两家的事,都会竭力相助。
    “妧儿,阿湛是个可怜的孩子,既然寻来了侯府,你作为长媳,理应费费心。”
    扶着杨氏坐在软榻上,秦妧点了点头,“母亲放心,儿媳会照顾好阿湛。”
    **
    深夜大雨将歇,哄睡阿湛后,秦妧从西卧走进书房,见裴衍身穿白衣青衫端坐瑶琴前,轻劝了句:“子时了,兄长歇息吧。”
    灯火中,两人的身影弯弯曲曲地映在瑶琴上,延至木几之下。
    秦妧自后面抬手,落在裴衍肩头,轻轻捏揉起来,想为他分担一点儿烦心事。
    经历过被生父言语羞辱后,她愈发觉得,有担事的本领才是立足之道。
    裴衍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在身前,附身靠了上去。
    每次提起卫岐的事,他都是这般。秦妧深切感受到,相比血亲,卫岐才是他认可的兄弟啊。
    “兄长很难过吧。”
    裴衍闭起眼,“过去很久了,释然了。”
    论口是心非,他也不遑多让,秦妧是没感觉到他的释然。
    素手抚在琴弦上,随意拨了下,秦妧柔声道:“母亲今日与我说,希望咱们的子嗣里有个女儿,这样就能够嫁给阿湛,也好弥补对卫家和周家的亏欠。”
    听得一声琴音,裴衍闭眼握住她的手,拨弄起琴弦,使得瑶琴发出了铿锵的曲调。
    “那女儿该多委屈。”裴衍淡笑,否决了这样的想法,“我的女儿,可自由择夫。”
    话音落,秦妧明显顿了一下手指。她知道裴衍是个明事理的人,却没想过如此开明。说不感动是假,她扭头,亲了下男人的侧脸,无声表达了赞同。
    蜻蜓点水的一吻,在雅致的书房,显得纯洁无暇。秦妧没有歪的心思,扭回头想要继续抚琴。
    可身后的男人睁开了眼,眸光含睇,搂住她的腰压向了琴几,贴着她的耳尖,学了一句她昨晚的话,只是前一个字咬得略重,后一个字极轻。
    “趴下。”
    秦妧打个寒颤,不知是雨天的缘故还是对那句“趴下”的抵触。
    见面前的人儿不动,裴衍抬手摘掉了她的碧玉簪子,任三千青丝倾泻而下,拂过鼻尖、菱唇。
    埋进柔顺的青丝中,嗅着发丝上的香膏味道,他慢慢扣紧双手,掐住了女子的细腰。
    裴衍发现,与她在一起,能暂忘很多烦心事,单纯沉浸在欢愉中,而这份欢愉不仅仅来自欲念。
    “妧儿,趴下。”
    用高挺的鼻尖拨开一层层青丝,他淡笑着擦过她的后颈,轻轻一叼,很像大兽叼住了小兽的脖颈,逼小兽服从指令。
    秦妧心慌意乱地趴在冰凉的琴丝上,扭头看向背后的男子,发觉他此刻的样子与平日差别很大,甚至与寅时那会儿都不同,凤眸呈现出一种迷离之态,仿若酒后余酲,半醉半醒。
    裴衍腾出一只手,挑了挑琴几旁的灯芯,让火光燃得更亮些,并换了置放的位置,以将两人的影子从琴几照射到一侧的墙上。
    墙上挂着的正是那幅被秦妧弄出手印的山水名画。画作平铺半面墙,画轴延展,画纸平整,能够完全映出两人的影子轮廓,似将两人镶嵌入画境,凸现了轮廓的线条。
    裴衍从秦妧的耳跟吻起,顺着画中“巍峨山峦”一路蜿蜒,真正成了画中飞鹰,肆意恣睢,不受约束。
    秦妧紧扣琴弦,借此消除紧张,可被拨动的弦音不够流畅,断断续续,极为难听。
    身上的衣裙还是回府时换上的那套旧衣,可花间裙的下边缘处,多了一只手臂,不知在做着什么。
    秦妧并拢不及,紧张的又想咬点什么,可眼下只有琴弦。
    将就吧。
    她张开口,刚要咬住,却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双唇。
    “做什么?”
    “咬东西。”
    “小孩子,乱咬?”
    裴衍托起她的下巴,带她直起腰,远离了琴弦。
    秦妧以为今夜就算完事了,毕竟隔壁屋里住着阿湛,使他想起了怅然的往昔,加之明日还要早朝,需要晨起,自然不该再折腾,可不承想,她被他抱起走向了那幅画。
    秦妧疑惑道:“要做什么?”
    裴衍却问:“找到修复的匠师了吗?”
    提起这事,秦妧以为他要算总账了,赶忙答复道:“已经找到了,姓周名清旭,正是阿湛的四舅舅。”
    周家大郎今在工部任职郎中,二郎和三郎在翰林院供职,唯独这个老幺四郎没有入仕,却成了修复画作的巧匠,求他登门者数不胜数,只是性子疏懒,接生意都是随心所欲的。
    听完秦妧与周清旭相识的过程,裴衍“嗯”了声,将她放下,转而靠在书案前,长指划过笔山,拿起一支笔,在砚台上舔了舔墨,眉眼淡淡道:“不用他,我自己来。”
    秦妧有些不解,若是自己能修复,为何要耽搁三年?
    不过很快,她就清楚了修复的方法。不是去除手指印,而是用“她”掩盖掉。
    紧贴在画纸上时,秦妧心里打鼓,“兄长要如何做?”
    这可是一幅名画,总不能随意将一个人的轮廓画在上面用于遮掩吧?
    裴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扳转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自己,“知道这幅画出自何人之手吗?”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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