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事后,沈家必定来骚扰你,我为此感到抱歉。”
    沈瑶看着神色和缓的沈展,稍稍有些意外,“我以为你跟沈家人一样怪我袖手旁观呢。”
    “我如实告诉你,我做不到幸灾乐祸,却也绝不会伸手。”
    沈展颔首,“你心里愤懑,不愿主动帮忙也是情理当中,我没有怪你,如果因为一个人没帮我的忙而苛责他,那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与其怪别人,不如恨自己,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沈瑶嘴角轻咧,“怎么,深陷囹圄,反倒大彻大悟了?”
    沈展苦笑,“我以前被爹娘惯坏了,上头又有三个姐姐姐夫替我收拾烂摊子,甚至为了摆脱她们,我总要折腾出幺蛾子来,这一回算是彻底栽了。”
    沈展扬眸看向山峰处,那里松涛阵阵,层林尽染,不远处正是冠盖如云的都城,而这些繁华即将离他远去,他眼底渗出一丝苦涩,
    “你说这世间是不是有因果轮回,我不珍惜爹娘和沈家,结果沦落到这个结局,而沈家因为抛弃了你,也被你给抛弃。”
    沈瑶毕竟没有与沈展共同生活过,不知他有多顽劣,自然也生不出厌恶或愤慨,
    “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尝不好,你瞧我在岳州庄子,也学了不少本事,男儿志在四方,陛下看着老爷的面也不可能真的为难你,无非是给皇后交待罢了。”
    沈展笑,“看父亲面子不尽然,我怕是看首辅的面子吧。”
    皇帝明面上说是徒边,文书上却写着选壮丁充实边关,虽然绝了他科举的机会,过所上却还是清清白白的,这就够了。
    想必离开京城界地,这身镣铐就会被解下。
    他父亲还没这么大面子让当今皇帝煞费苦心周旋,只能是谢钦。
    沈展见沈瑶一面,一是道歉,二是道谢。
    沈瑶与谢钦虽没有主动帮他,却因着是她嫡亲弟弟的身份,朝中上下都给足了面子。
    说到底,他还是沾了沈瑶的光。
    这些事谢钦没跟沈瑶说,沈瑶并不清楚,她只能无言以对。
    “时辰不早,快些出发吧。”
    沈家必定会替沈展打点一切,沈瑶甚至连口茶水也没给沈展喝。
    她起身后,沈展也跟着起身,他热情洋溢地望着沈瑶,
    “我回来,可以堂堂正正唤你一声四姐吗?”
    沈瑶止步,无奈看着他,“我这一辈子都绝无可能原谅沈家,也不可能认你为弟弟,你何苦盯着我呢,你照顾好自己便罢。”
    沈展眼底的光不灭,又仿佛回到往日那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少年,
    “你不认我没关系,至少给我一个还你恩情的机会。”
    沈瑶眼一闭,转身离开。
    沈展看着明艳的少女跳上马背,疾驰而去,朝着她背影大喊,
    “四姐!”
    沈瑶跑得更快了。
    平陵与碧云骑马护在她左右,三人一行从西便门入城,没多久便抵达时雍坊,只是在一条通往城东的岔路口,沈瑶瞧见一群人披麻戴孝抬着一衣冠人偶敲锣打鼓往东城去。
    围观百姓甚多,纷纷指指点点。
    沈瑶勒紧马缰驻足问道,“这是做什么?城中也盛行巫葬之风吗?”
    平陵阴恻恻一笑,
    “非也,夫人可还记得前段时日,有人兴风作浪,诋毁您的名声么?正是那宁家七娘子宁英的手笔,而这么,便是咱们给她的回礼。”
    杀一个人简单,难的是杀人诛心。
    第43章
    平日井然有序的宁府门口聚满了人, 喧闹地如同菜市场,宁府管家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愣在那里。
    只见两蹲石狮前立了三排人, 个个穿麻戴孝, 当中四名壮汉还抬着一衣冠人偶, 从那衣冠品阶与革带可辨认出正是郑家二爷身前的官衔,六品布政司经历,人偶正前还跪着一四岁上下的孩童, 正是郑二爷的庶子, 他操着稚嫩的口音,含泪朝大门哭泣,
    “儿奉族长命,迎母亲归家替父守丧。”
    这话一出, 里头门道可大着呢。
    论理外嫁女要归家, 丈夫在世可与夫和离, 丈夫离世需守丧一年再由家族给与和离书或归家书方可回娘家,而宁英却提前回了京。
    宁家老太师人品贵重, 宁家更是以家风清正而享誉四海,不应该被人拿住这样致命的把柄。
    管家先是恼羞成怒, 招呼家丁仆妇将人赶走,
    “你们是哪里来的卑鄙小人,坑蒙拐骗!我们宁家可不认得你们这样的亲戚!”
    “快轰走!”
    郑家丧队早预料着他们这么做,愈发敲锣打鼓,奔走呼号,
    “宁家七姑奶奶嫁与我们郑家, 是老太师在世时定下的婚事,七姑奶奶不敬公婆便罢, 也不肯与丈夫同房,害我家二爷郁郁寡欢酗酒而死。”
    “死前那一日正是我们二爷生辰,他高高兴兴购来一幅古画给她欣赏,却被宁家姑奶奶给赶出房,她不喜欢我们家二爷便罢,还日日折磨他,这哪里是结亲,这分明是杀人!”
    “我家二爷腊月过世,现未满一年,宁氏却堂而皇之回家,意图再嫁,敢问老太师在天之灵,看得下去吗!”
    那壮汉声泪俱下,字字珠玑,惹来围观百姓好一番同情。
    管家见形势越发不利,一面着人去禀报主子,一面召集下人试图将郑家人给围住,将其与百姓隔绝开,
    一侍卫悄悄奔上台阶与管家禀道,
    “程管家,事情不妙,郑家是打外城门进,一路敲锣打鼓过来的,今日这事已经传遍了京城,若是赶走,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管家脸色一青,气得后槽牙都要磨碎,
    “好他个郑家,竟然出尔反尔!”
    宁家也并非没有聪明人,掌家的大夫人晓得让郑家闹下去,只会添人笑柄,很快遣了面善的管事出来,
    “天可怜见,这是一场误会,郑家的姻亲们,快些进来坐,有什么事好好说。”
    “原先咱们派去接姑奶奶的爷也分说的明白,两厢都商量好了,你们何故在此吵吵闹闹,倒是有失荥阳郑氏的风范。”
    不愧是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三言两语将不是推到了郑家这头。
    郑家人岂肯领受,亦有一面相凶悍的高个婆子从人群中列出,
    “哟,偌大的宁家,也兴空口白牙诬陷人吗?我们郑家家风持重,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你们家姑奶奶,什么商量好了?我们郑家要求你们家姑奶奶守丧一年,这一点自始至终不曾变过,你们七姑奶奶提前回府是何道理?”
    那嬷嬷气得冒烟,暗中明明许了郑家好处,郑家也答应了,眼下却不认账,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无论如何,守丧乃世间人伦,再论下去也是宁家吃亏,故而嬷嬷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重新浮现笑容,
    “行了,嬷嬷也不必在这嚷嚷,我们家主子在厅堂等候,嬷嬷进去说话吧,不过只消记得,我们宁家从来都是最重规矩的,这里头必是个误会。”
    管事嬷嬷扫了一眼四五十来郑家人,全部请进去怕是得恶心死七姑奶奶,尤其那尊人偶瞧着令人犯怵,便道,
    “还请小少爷与管事的入内说话,其余人便去后罩房歇着吧。”
    那婆子自然看出宁家的打算,指了指那衣冠人偶,
    “前些日子我们给二爷做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天降大雨,雷劈了原先二奶奶与二爷住的院子,道人说是二爷显灵,还惦记着咱们二奶奶,嬷嬷,烦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二爷想见你们姑奶奶一面。”
    那嬷嬷气得面庞都给扭曲了,恨道,
    “你们何苦咄咄逼人,本是姻亲世家,即便姑奶奶回来了,时时刻刻都念着你们郑家的好,你们却豁下脸面来这里闹,真真伤了情分,也伤了体面。”
    她话音一落,却见郑家人在面前哭天抢地,将她的嗓音给盖过去,那嬷嬷险些气晕,跺着脚进去禀报。
    两厢僵持,最后是当朝户部侍郎宁大老爷闻讯急急赶了过来,他毕竟久经官场,一身官威赫赫,断喝一声,便喝住了郑家人,大老爷冷眼一扫,也知事情不妙,最后一锤定音,
    “我们家老太君刚办大寿,你们郑家却要将葬事闹去屋内,这是想逼死我母亲么,也不怕天打雷劈?”
    “来个说的上话的进厅堂,其余人一边候着。”
    宁家下人赶忙将府上一些闲置的帘帐锦棚给架起,将郑家那些穿麻戴孝的下人与人偶给请去锦棚里坐着,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宁家侍卫再一轰赶,看热闹的人也退去了。
    郑家除了那位小少爷,也就是郑二爷的庶子,只来了年轻的媳妇与三位管事。
    大夫人与大老爷端坐在厅内,看着那孤儿弱女并三个上不了台面的仆妇,鼻子都给气歪了。
    郑家要议事也不至于弄这么些人来打发宁家,可见是故意找茬。
    以大老爷对郑家的了解,郑家还没这个胆子来对付宁家,这背后必定有猫腻。
    大老爷脸色暗青,压根不屑于开口,只朝大夫人使个眼色,示意她做主。
    大夫人便看向那年轻的少妇,郑家方才已介绍过,这少妇正是郑二爷的弟媳,
    “三少夫人,郑家是何意,不妨直说,咱们原先都是商议好的,如今你们来闹这一出,实在是叫人寒心。”
    大夫人拢着衣袖喝茶,眼神又冷又淡,还带着一股子嫌弃。
    那三少奶奶却不是个厉害的,柔柔弱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怀里抱着那个小男孩,呐声回道,
    “大夫人,我也只是个传话的,来之前,族长交待过,必须亲自见到二嫂,有些话要当面告诉她。”
    大夫人将茶盏往桌案一搁,发出清脆的锐响,
    “宁家是我掌家,有什么事与我说便罢。”
    郑三奶奶笑笑不做声。
    大夫人脸色一黑,夫妇二人相视一眼,才意识到棘手之处。
    郑家压根不想好好商议,故而只遣了个不顶事的少夫人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为了息事宁人,反而不得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郑家何时有了这么高明的人。
    宁氏夫妇无声对了个眼色,最终大老爷朝仆妇使眼神,示意她去请宁英。
    宁英自然已知晓此事,她本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老母说话,骤然听到这么一出,怒火交加,那张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如同一面镜子般瞬间便破碎了,老太君更是当场给呕了一口血,老太君上了年纪,不如年轻时能干,也不像谢老太君那般日日摸摸牌,久而久之,神色呆滞,腿脚也不如往先灵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主意来。
    宁家重规矩没错,上百年流传下来的家规成了强加在宁家人身上的禁锢,屋子里媳妇们都谨小慎微,不像谢家几个媳妇日日凑在老太太那里打牌,大家都规规矩矩的,束人束己。
    些许被禁锢得狠了,私下反而闹出不少骇人听闻的事。
    老太君一吐血,屋子里人仰马翻,宁英从未如此憋屈过,呕着一团火似的,再也没了往日的淡定,提着裙摆往外去。
    丫鬟扶着她,在她耳侧絮絮叨叨,“听刘嬷嬷说,那郑家人还抬来郑二爷的人偶,穿着二爷身前的官服,瞧着可瘆人了,姑娘,离开前您不是已打点好了郑家吗,怎么突然闹得这么狠!”
    宁英怒过之后,脚步缓了下来,她扶着游廊的美人靠,望了望苍蓝的天,那里一排大雁缓缓南飞,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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