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清峻的身影隐在暗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冰凌凌的目光落在泼进来的那一地银霜,只消闭上眼,便是她方才妩媚的模样。
    手臂的牙齿印清晰可见,那一股酥麻萦绕着久久挥之不去。
    五年前那个雨天的午后,他负伤倒在草垛上,眼看着贼人一步步靠近,朝他露出势在必得的獠牙,是她用弹弓射瞎了对方的眼,又快速将他扶上马,送他离开。
    他始终记得那一回眸,少女风华绝代,一袭白衫如山间仙子灵动而清绝。
    这么多年,她的模样一直记在心里,谈不上男欢女爱,却一直记着这么个人,下定决心娶她时,也确实动了一些真心实意,得知她不愿嫁他,他也没有迟疑,情爱于他而已,终究是淡的不能再淡的事,他并不打算束缚一个向往自由的女孩。
    杂念挥去,谢钦起身燃起银釭继续处理公务。
    *
    翌日清晨,沈瑶在斑驳的晨曦中睁开了眼,宿醉后额头如被箍紧,疼得厉害,她撑起半个身子茫然地看向四周,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在岳州被人追杀,谢钦背着她在林子里乱窜,试图躲开追兵。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沈瑶晃了晃神,这时,碧云听到动静,斟了一杯蜂蜜水进来,心情地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连忙喂了她喝。沈瑶喝完,腹部得到熨帖,人也舒坦不少,她又往引枕上一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何止喝多了?”碧云挨着拔步床的锦杌坐了下来,看着她满心无奈。
    沈瑶见她神色不对,心下一慌,“怎么了?我可没说什么胡话吧?”
    碧云半嗔半笑,“胡话事小,大家都晓得您醉了,无论您说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就是您醉酒后,老太太将侯爷唤了去,您昨晚被侯爷当众从荷风轩抱回来的。”
    这话如晴天霹雳砸在沈瑶脑门。
    “什么?”她失声,眼眶慢慢漫上一些酸楚,交织着懊恼与愧疚,小拳拽得紧紧的,仿佛试图改变什么,“你别吓我?真是侯爷将我抱回来的?”
    这下还怎么见人?
    也没法见他。
    在外人面前拉拉手已是极限,再过界便是有失君子之约,沈瑶无地自容。
    碧云笑吟吟捉弄她,“哎呀,抱了便罢了,还咬了人家侯爷一口。”
    沈瑶:“.......”
    这一日在惶惶中渡过,沈瑶借口身子不舒服也没往老太太那边去。
    老太太得知了事情经过,抿嘴轻笑,“定是害躁不好意思来,得了,是我这老婆子对不住她,”吩咐心腹嬷嬷,“去库房取一老参送去六房给瑶瑶补身子。”
    沈瑶恨老太太作祟,害她出糗,成婚才两月不到,便折腾出这么多事,接下来两年怕是水深火热,沈瑶心里生了退意,太子该也忘了她吧,是不是可以提前与谢钦商量着“金蝉脱壳”?
    这个念头一起,沈瑶便坐不住了,吩咐黎嬷嬷去前院留个信儿,若谢钦回了府便遣人来告诉她。
    碧云笑话她,“都这样了,您去寻侯爷作甚?不是送上去挨骂?”
    “那不成!”沈瑶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我沈瑶敢作敢当,既然冒犯了他,必要坦坦荡荡给他认错。”
    “大不了和离。”
    这一夜谢钦至亥时三刻方回府,沈瑶等得哈欠连连,却还是强撑着困意来到书房寻他。
    深夜风微凉,沈瑶一身白裙亭亭立在博挂架一侧,看着谢钦换了一件杭稠直裰出来,面颊仍火辣辣的。
    谢钦恍若没发觉她的窘色,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淡声问道,“有事?”
    沈瑶坦然与他告罪,朝他施了一礼,
    “昨日是我失礼了,我愧疚难当,不好意思再给您添麻烦,要不我还是离开吧。”事情有些脱离掌控,沈瑶想及时收住。
    院子里新开的芍药香随风潜入,盈满一室,谢钦清隽的眸落在她身上,面前失落婀娜的少女与记忆里葱茏山木间风姿飒爽的女孩慢慢重叠....又出现偏差。
    这一丝偏差忽然针一样扎了一下谢钦的心。
    她没有把这里当家,她并不自在。
    她不喜欢这里。
    他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沈瑶心里在琢磨什么,“两个月不足以让太子释疑。”
    “啊?”这话犹如冷水泼了沈瑶一脸,她跌坐在圈椅里,面露失望。
    “譬如我病了呢?或者走失了?”
    谢钦双手交握搁在书案,尾指轻轻叩着,他凝睇着少女纠结的眼,
    “先前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太子自遇见了你,不曾去过后宫,无论你病逝或走失,他会一查到底。”
    沈瑶面颊血色一瞬间褪尽,极致的惊悚笼罩全身,她轻轻在颤。
    “当初就该毁了这张脸,”她咬着牙,眼底带着决绝。
    谢钦幽幽看着她,“有勇气毁了这张脸,没勇气在谢家待两年吗?”
    沈瑶呆了呆,竟是无言以对,默了半晌,喃喃问,“那两年后呢,他愿意放过我吗?”
    “我自有法子。”谢钦没有明说,甚至神色也异常平静,语气却含着磅礴的杀意。
    沈瑶望着他,他端坐在书案后,脸色极淡,好像无论什么艰难险阻到了他手里都算不得事,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总能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有那么一瞬,沈瑶竟也羡慕他未来的妻子,有这样一颗擎天巨木撑着,日子也算无忧无虑。
    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家里听她调派,在外头却护不住她。
    沈瑶心里一时涌上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泄了气似的,“好吧。”她来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忍不住往他手臂瞄了一眼,她昨晚到底咬了哪儿。
    谢钦察觉她的眼神,表情纹丝不动。
    沈瑶心虚,结结巴巴道,
    “那就继续麻烦您了。”
    谢钦看着懊恼的少女,眼神凝着她,
    “沈瑶,无论你做了什么在我这都不算麻烦,如果一定要论麻烦,你在这里不自在是我最大的麻烦。”
    沈瑶晕乎乎的回了故吟堂,卧在床榻上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自在?让她怎么自在嘛?
    都应付到搂搂抱抱了....罢了罢了,谢钦都不在意,她又在这里矫情什么。
    沈瑶并未意识到,假夫妻之间的界限在一步一步被打破。
    沈瑶回来便把这句话告诉了碧云,碧云伺候着她睡下,吹了灯来到拔步床前的脚踏,倚着床沿与她说话。
    “姑娘,您没发觉谢大人其实挺好的吗?”
    沈瑶闭着眼,脸往引枕蹭了蹭,“是挺好的。”
    碧云趴在床边,细数道,“谢大人可靠,有能耐,生得又好,对您还格外包容体贴,您嫁进来这段时日,可见谢大人要求过您什么,即便是假夫妻,也会有些不能逾矩之处,谢大人却什么都没说,无论您做什么他照单全收。”
    沈瑶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是这样。”
    碧云笑吟吟的,轻声问,“您就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沈瑶一愣,旋即俏脸绷得通红通红,扑过去一把拽住碧云的面颊,狠狠揪了几下,
    “你个小蹄子,敢捉弄我。”
    廊外光影斑驳,将沈瑶的脸晃得有些明亮,她教训过碧云后,又静下心来与她说道,
    “谢大人好归好,与我却不是一个天地的人,你来了这么久,还没看明白这高门世家的作派?咱们与这里格格不入,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了,我有什么值得当朝首辅折腰的?你以后万不可再提。”
    碧云只能打消念头,“都怪奴婢多嘴,您快些睡吧,以后奴婢再也不说了。”
    *
    风和日丽,沈瑶昨日躲在院子里没出门,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再躲懒,上午给老太太请安,侄媳们纷纷来给她道歉,
    二奶奶周氏道,“我们不知婶婶不胜酒力,多劝了两杯,婶婶勿怪。”
    四奶奶许氏笑了笑,“哪里,我看婶婶以后还是要多喝,咱们谢家的媳妇没有不喝酒的。”
    沈瑶不解,“这是什么缘故?”
    五奶奶崔氏在一旁接话,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总要翘得老高,带着骄矜,“老太爷在世时,有一年中秋佳节兴致颇高,便行起了酒令,后来恰恰落在三婶头上,三婶不会喝酒,老太爷有些扫兴,便道姑娘家的吃个酒没什么打紧,后来谢家挑媳妇便多了一条规矩。”
    大家笑了起来。
    沈瑶没当回事,她不是谢家媳妇,犯不着学喝酒。
    喝酒误事。
    崔氏看着坦然的沈瑶,忽然想起一桩事,
    “不过,听说六叔也不胜酒力?”
    沈瑶一愣,这事她还当真不晓得,她深深看了一眼崔氏没接话。
    女人的感觉有的时候很是灵敏,她总觉得崔氏有些怪怪的,莫非她喜欢谢钦?
    回想数次阖家摆宴,崔氏与丈夫谢五爷感情甚笃,不像是心里有旁人的样子。
    回到故吟堂,她招来黎嬷嬷一问,便知了缘故。
    “谢家与崔家是世交,早些年便定了要联姻,崔家适龄的只有五奶奶,然而谢家未婚的爷却不少,崔家最开始看上的是咱们侯爷,侯爷二话不说给拒了,后来才定了五爷,要说五奶奶惦记着咱们侯爷怕是没有,就是....”
    黎嬷嬷后面的话沈瑶明白了,崔氏是不服气,不服沈瑶家世门楣学识样样不如她,却嫁给了谢钦。
    沈瑶失笑,“由着她去吧。”
    晚边沈瑶遣前人去问谢钦回不回来用膳,平陵告诉她,谢钦要出京一趟,沈瑶一愣,
    “去哪,要多久?”
    平陵忧心忡忡回,“济宁一带突发暴雨,运河阻塞,淹了两个县,百姓民不聊生,听闻又突发了瘟疫,出了这么大事,内阁必须有人出面,咱们爷一向当仁不让,这会儿正在文华殿调度各部,抽调人手前往济宁呢。”
    沈瑶闻言心中顿时一沉,她是庄子上长大的,太明白颗粒无收无家可归是什么后果,届时易子相食,饿殍遍野,想一想,心便揪的疼,有一年岳州大水,庄子上许多农田被淹了,她与村民从山脚挪去山腰搭帐篷住,那个时候心里想,官府的人会不会来救他们。
    济宁的百姓想必也是如此。
    而谢钦现在就要去救他们。
    这会儿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谢钦一举一动维系着百姓,是当之无愧的宰辅。
    心头涌上几分热浪,“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
    平陵苦笑道,“少说也得一月两月。”
    沈瑶也想做些什么才好,“行囊可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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