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看得难受,干脆拿出以前哄人的手段,克制住了没摸脑袋,只小心翼翼拍打他战栗的后背。
    疼痛时有人安慰,总比独自承受好得多。
    她不是冷冰冰的机器人,做不到冷眼旁观。
    残余毒素被完全剜除,施黛松了口气,絮絮叨叨:“江公子觉得疼,其实不用硬生生忍着,叫出来也——”
    她说着抬眸,话语戛然而止。
    江白砚脖颈微扬,自下而上地仰视她。
    窗棂大敞,一片月辉倾落他颊边,带着冬夜冷雾,湿濡潮润,像一幅笔墨未干的画。
    眼尾的绯色漫延扩散,晕染在苍白侧脸,与唇珠上的殷红血渍遥遥相应。
    为不发出声音,他又咬破了嘴唇。
    不是幻觉。
    随他睫羽轻颤,阴影翕动,江白砚眼底有水雾溢漫。
    这副情态,哪怕被刀锋一遍遍刺入骨血时,他都不曾有过。
    因为什么?
    生理性的剧痛,亦或骤雨般突如其来的轻柔安抚。
    有恍惚的刹那,施黛连呼吸都快忘却。
    石子坠入湖水,一圈圈荡开涟漪。
    江白砚一瞬不瞬与她对视,平日的阴鸷杀意荡然无存,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懵懂迷惘。
    一抹水渍自眼尾滑落,被月色凝成圆珠。
    他嗓音乱,气息也乱:“……施小姐?”
    第56章
    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 好似撞进水色潋滟的潭。
    用去好几息的时间,施黛才恍然捋清一个事实。
    江白砚……掉眼泪了?
    因为什么?最后那一刀?她她她该不会没控制好力道,让他疼哭了吧?
    施黛大脑宕机。
    施黛心绪空空。
    江白砚那么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 因为被她剜毒, 疼哭了。
    施黛差点儿咬到舌头:“江、江公子。”
    想从袖袋里掏出手帕, 却摸了个空。方帕被江白砚拿去清洗, 目前不在她身上。
    再看江白砚, 仍是茫然缄默的神态, 一滴泪珠从眼尾坠下, 在面颊划出淡淡湿痕。
    他浑然不觉, 只有眼睫颤了几颤。
    似在思忖什么,又像被疼懵了。
    没事吧……?
    好像很有事。
    桃花眼天生含情, 水光盈润时,满目倒映皆是她的影子。
    施黛心尖一晃,近乎无措地伸出右手,隔着袖子,为江白砚擦拭泪珠。
    袖口布料是光润绵柔的缭绫,触上他眼尾,托起一片湿濡。
    与寻常的眼泪截然不同,水渍在她袖边凝聚成珠,被月光一摄, 莹莹然滚落在地, 发出啪嗒轻响。
    想起来了。
    施黛动作顿住。
    鲛人落下的眼泪, 能化作类似珍珠的宝物。
    被她笨拙摸了把脸,江白砚极轻地出声:“我没事, 施小姐。”
    他只觉得不解。
    江白砚早已过了因疼痛落泪的年纪,比起儿时邪修折磨人的手段, 刀锋刺入血肉,在他看来并不稀奇。
    更何况施黛的力道很轻。
    为何落了泪?
    他垂眸沉思,眼眶发热时,正是施黛半个身子将他环住、轻抚他身体的一刻。
    疼痛无休无止,陌生的触感猝然而至,温柔得近似落雨,浇灭满身滚烫。
    仿佛他在被好好爱护。
    回想起当时加剧的心跳,江白砚不自觉摸了下胸口。
    好奇怪,心脏像被攥了一把,不止被她抚摸过的脊骨,连心尖都漫开奇异的战栗。
    眼泪都掉了,怎么可能没事。
    施黛没信他的说辞:“你这伤,要上药吧?”
    看了眼江白砚毫无血色的脸,她试着补充:“我帮你?”
    喉结微滚,悄寂无声。
    江白砚忽地笑笑:“多谢施小姐。”
    客栈里备有擦脸擦身的绸布,施黛找出一块,为他抹净肩头血污。
    她对疗伤步骤所知甚少,万幸这次的伤口不必处理太细致,只需做好简单的止血。
    剩下的,等阎清欢入画,再交给他这个专业人士。
    从江白砚手里接下装盛伤药的瓷瓶,施黛把药膏倒在指尖。
    右手往前探的同时,她没忘提醒:“我要擦药了哦,会疼。”
    江白砚:……
    他后知后觉,方才落的那滴泪,或许让施黛产生错觉,误以为他被疼哭。
    在她心里,他成什么样了?
    指尖落在血口上,蘸有药膏,冰冰凉凉。
    江白砚又是轻颤。
    “我轻点儿。”
    施黛还在哄:“药膏咬合伤口,的确会疼,你忍一忍,很快结束。”
    江白砚:……
    并非因为疼,只是很痒罢了。
    他欲脱口而出,又觉羞于启齿。
    施黛的指尖被药膏浸出冷意,如初雪般清寒。
    肌肤被她寸寸拂过,本应是微凉的触感,却像被火苗轻轻舔舐,荡漾出奇异的酥与麻。
    险些自喉间溢出声响,江白砚咬住下唇,一言不发看她包扎伤口。
    他在疼痛中沉溺数年,对它的渴求沦为畸态的本能。
    就像旁人习惯呼吸,唯有痛意,能让他从麻木感官里,偷得几分存活于世的实感。
    江白砚知晓自己的病态,一面唾弃,一面沉湎其中。
    今时今日被施黛抚摸……他体会到另一种迥异的欢喜。
    不再是深入骨髓的凌厉霜寒,她的触碰极尽克制,宛如三月绕过枝头的第一缕春风。
    于是引得心底深处,一簇藤蔓悄然发芽。
    捏紧身下被褥,江白砚沉默抿唇,试图压制体内没来由的蠢蠢欲动。
    较之疼痛,他竟更加渴慕由她带来的欢愉。
    “施小姐。”
    江白砚喉音微哑:“还望莫将我身中邪气一事告知旁人。”
    幻境里的邪祟实力远不及他,被它们所伤,绝不至于引邪气入体。
    倘若施黛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事,必然滋生事端,同他生出嫌隙。
    江白砚不愿徒增麻烦。
    施黛一副“你放心我都懂”的神色,信誓旦旦扬唇一笑:“我明白。江公子不必担心。”
    人人都有自尊心,她要是掉了眼泪,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把药膏涂好,暂时没有绷带,只能用客栈里的绸布。
    施黛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尽力不再把身前的人弄疼。
    在此之前,“江白砚”和“眼泪”这两个字,在她的字典里遥遥相隔十万八千里。
    江白砚太强,剑术超群,性子清傲,受伤后没喊过一次痛,连表情都少有变化。
    像把锐利的冷锋。
    可血肉之躯,哪有当真刀枪不入的。
    施黛在心里的小本子默默记下:
    江白砚也怕疼,别被他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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