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醉了片刻,皎洁的月光直接穿透了光球,似乎能映照着内部一个简单的人影,格外安宁。
    雪峰之巅的天气一如继往的寒冷,冷风中夹杂着清澈的雪气,让他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豪爽,月光倾泻在白雪之上,闪着淡淡的光,望不到尽头的绵延山势在眼前缓缓延伸,如一副壮阔的画,比他在上天界俯视苍生还要让人心旷神怡。
    可惜这样的安然也只是片刻的,很快他就被共存的意识搅得心中惆怅,脑中思绪杂乱,帝仲无声叹息,低声说道:“凤九卿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是在担心蛰伏在飞垣的那些外来魔兽吧?倒也不必如此忧虑,虽然以人类之力对抗万年的魔物几乎毫无胜算,但奚辉并未完全恢复,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浪费力量去控制那么多魔兽的。”
    “什么意思?”立刻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仿佛在黑暗里抓到了一闪即逝的光明,萧千夜厉声追问,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帝仲无声点头,他仍然目注着前方,表情如常的解释道,“统领万兽之力虽然强悍,但他眼下的状态并不好,即使是通过破军煞星之力快速恢复,想要回到当年的那个‘夜王’仍是差的很远,这群外来的魔兽多半只是为了震慑你,不要被这么显而易见的威胁而退步,你没有退路。”
    萧千夜晃了晃肩膀,将那个光球从肩山抖落,然后用双手捧到眼前,放低声音认真的问道:“我知道,可我担心他会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一只仓鲛就能在四海引发海啸,这么多危险的魔兽一起袭击飞垣的话,后果简直不可想象……”
    “你是古代种的血脉,应该知道心转之术吧?”帝仲的语气依然是平淡如水,光球中似乎有一束锋利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他,仿佛一柄斩开迷雾的利剑,“这本来是上天界的法术,很多年前因为他训练凶兽而外传,最开始这种以吞噬掠夺为目的的恶毒法术只在性格暴躁的凶兽中流行,随着时间的流逝,传着传着,此术在人类之间也慢慢有人开始尝试,但心转之术手段残忍,是泯灭人性的一种法术,一直以来我们有意克制,所以这么久以来,倒也没有传的太过离谱。”
    萧千夜若有所思,一瞬间眼眸闪烁着如同黑夜一般深沉的颜色,微微睁大,他似乎能隐约感知到九千年前那场心转之术,既有从帝仲身上感到的伤痛,也有从穷奇身上感受到的愉悦。
    没错,虽然那只凶兽在苏醒之后陷入几近崩溃,但它在意识模糊中吞噬帝仲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愉悦,那是对力量的汲取和吸食,是躯体上不可掩饰的本能。
    “真的走到那一步,我可以帮你以心转之术吞噬那些魔兽。”帝仲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沉思,虽然说着恐怖的话,自己反而是轻轻笑起来,感慨万分的从他手心飘起来,好像也在仰头望着高空的明月,意味深长的感慨,“现在教你也来不及了,但你应该还记得那种感觉吧?只要你配合我,不要挑食就行。”
    这种时候还能漫不经心的开玩笑,萧千夜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如何接话。
    帝仲顿了顿,收回目光,沉吟:“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那群家伙的味道可不怎么样。”
    “少废话了。”他抿抿嘴,无可奈何的把光球又抱了回来,没等他再说什么,手里光忽然散开,一瞬间如微弱的萤火钻入他身体里,然后一个拉长的影子映在他的脚边,萧千夜倏然回神,一抬头看见那张最熟悉不过的脸庞笑呵呵的对他摆了摆手,云潇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接他的,手里揣着一方手绢,砰砰跳跳的冲他跑过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师父不会又训你了吧?”她虽然已经注意到片刻前消失的光芒,但见对方有意躲着,也只好装作无知无觉,小声抱怨了几句,牵着他一起往回走,神秘兮兮的眨了眨眼睛,这才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小块手绢放到他的掌心,唠叨起来,“都等你好久了,再不来我爹一个人就要把饺子全吃了,我给你带了一点出来,快吃点垫肚子吧。”
    “这叫一点?”萧千夜揭开手绢,看着里面虽然小巧却被塞得满满的食盒,忍不住调侃,“这都够吃饱了。”
    “你们两个人嘛。”云潇小声嘀咕了一句,眼里有微微的失落,她知道帝仲一直在刻意躲着她,想让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彻底的终结。
    萧千夜微微一顿,啃着饺子支开话题:“师父只是让我照顾好你,师父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了,他说……”
    “他说什么?”云潇回头看着他,笑脸映在月光里,恍若不真实的错觉,萧千夜捏着她的鼻尖笑了笑,加重语气说道,“她说你自幼娇生惯养,做事总是马马虎虎、大大咧咧的,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云潇抬手捶在他胸口,笑呵呵的骂道:“谁照顾谁还一定呢,他老人家怎么不说你做事死板,爱得罪人呢?”
    说罢,她偷偷瞄了一眼萧千夜,见他脸上泛起的尴尬之色,添油加醋的补充:“师父肯定不止说了这些吧?是不是骂了你,你不敢告诉我?”
    “没有。”萧千夜摇摇头,坦白说师父到底都说了什么话他几乎一个字没听进去,只知道整个御药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是心事重重的看着他,但又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沉默。
    云潇见他神色里有淡淡的哀伤,也不再多问什么,牵着他跑起来催促道:“走快一点啦!等你半天都要饿死了!”
    他任由她牵着在山路上奔跑,仿佛能将所有的忧愁抛之脑后,因为云潇走在前面,长发被跑动的风带动拂过他的脸颊,撩拨心弦。
    再到论剑峰之时,唐红袖早就急不可耐的出来望了好几次,连忙开心的朝他们招招手,天澈歪头从窗子望出来,高声催了几句。
    几人围坐一桌,凤九卿乐呵呵的搬了一张椅子围过来,他倒了一杯酒,忽然想起那家伙不通酒性一杯就倒,只能一脸嫌弃的往里头掺了水。
    “多掺点!”天澈和云潇异口同声的说话,凤九卿端着水壶眉头直皱,嘀咕道,“都掺了半杯水了,再继续掺水可就一点酒味都没有了!酒量不至于这么差吧?”
    云潇从他手里抢过水壶直接往萧千夜的酒杯里又倒了半杯水,自己先抿了一口才端到他面前,笑道:“不行不行!多掺点,晚上我们就得回去了,你要把他灌醉了,一会半路摔下来怎么办?”
    唐红袖面色微微一僵,本想再留他们一晚,未开口就被天澈抢话打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算了。
    所有的不安都被悄无声息的压制,像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晚宴,凤九卿是唯一的长辈,喝了几杯酒之后就退到看窗边看着他们,这几个从小相识的同门难得聚在一起打打闹闹,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欢快。
    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停在这最为美好的一刻,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第六百六十八章:真央
    夜深之后,云潇扶着喝醉的唐红袖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轻手轻脚的捏着被子盖好,然后从衣柜里翻了一条毯子盖在天澈身上,她吹灭案台上的蜡烛,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两人,最后才关上房门往雪松树下走去。
    凤九卿已经先一步离开,只有萧千夜在月下等她,沥空剑别在腰间,一如当年,只是手上多了一柄黑金色的长刀,映着月色锃锃发亮。
    他看着黑暗的房间,耳边只有风声吹过松柏的窸窣声响,低声问道:“他们都睡下了?”
    “应该……没有吧。”云潇对他笑了笑,小心的摆摆手,她的眼神略有闪烁,半晌才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天澈是清醒的,只是闭着眼睛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唐红袖默默坐了起来,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哭声,都说长姐如母,现在的她真心有一种母女连心的感觉,知道她这一走,或许就不会再回来。
    这种预感是如此的强烈,几乎让她想要立刻冲出去阻止,可是理智却在疯狂的提醒她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出言挽留。
    剑灵从昆仑绵延万里的雪峰无声无息的掠过,像一道微微闪烁的白色流星,在刻意放慢了速度之后,云潇忍不住回头一直望向师门的方向,金色的诛邪剑阵还在持续扩散着梵文金光,让那座自幼就熟悉的雪山变得熠熠生辉格外威严,她心有不舍,用力闭上眼睛回头抱住萧千夜,将头轻轻埋在他的后背上,低道:“师兄……”
    萧千夜微微一怔,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这么称呼自己了,现在忽然听到,倒有几分莫名的亲切感,她抿嘴苦笑,低头望着一望无垠的雪,自言自语的呢喃,“师兄,师父年纪大了,他没有那么多八年再等你回来,虽然师父是把天澈当成未来的掌门来培养,可我知道他心底最挂心的人其实是你,师兄,以后你要经常回来看他,说到底,师父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罢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嘱托,让他下意识的想转身,却又被云潇拦住,认真的说道:“别回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回头。”
    天光乍亮的时候,剑灵已经来到中原南海和飞垣碧落海的交界处,海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泽,一面是清澈的蔚蓝色,另一面则是幽幽的荧绿色,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奇怪力量的干扰,只要过了这条泾渭分明的海线,碧落海上空忽然就飘来一阵浓雾,很快两人的身影就淹没其中,萧千夜紧紧牵着云潇的手,这片海域虽然不在军阁的管辖范围内,但是这么多年发生的怪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现在一秒都不敢分心,生怕她会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突然消失。
    每深入一点,她眼里的疑云就更深一分,云潇环视着,发现目光的可见度非常的低,那些雾气更像是浓烟,只要伸手波动就会往两侧弥漫,低道:“好大的雾啊,上次我们出海的时候,似乎也有这么大的雾吧?”
    “碧落海是飞垣四海魔物蛰伏最多的海域。”萧千夜严肃的回答,其实自从两人进入浓雾之后就能感觉到周围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游走,但是魔物隐藏在浓雾下几乎难以分辨,他也不想节外生枝,索性慢慢抬升剑灵的高度,又道,“碧落海情况复杂,我们离得远一些,免得被里头的东西盯上。”
    “等等!”云潇连忙按住他,脸色微变指向远方几束奇怪的海柱,问道,“那是什么?”
    萧千夜顺着方向望过去,他曾在巡逻的途中几度路过这片海域,对海面上各种古怪的现象也早就是见怪不怪了,那应该是下层海流冲撞之后顶出海面的海柱,是碧落海上很常见的现象,但他还没开口解释,倏然目光剧烈的一沉,那几束海柱没有按照常理在短暂的凸起之后重新散去,而是越升越高,水流中隐隐有碧青色的光线如灵蛇游走,瞬间,两人同时察觉到熟悉的海腥味扑面而来!
    古尘立刻竖切下一刀,以锋利的刀气阻拦了撞到面前的海柱,“轰隆隆”的巨响之后,几条水虺从水中钻出,三五成群的汇聚在一起,慢慢形成水魔蛇的模样!
    “这是仓鲛的鳞片!”云潇大吃一惊,闪电一般伸手抓住水魔蛇,那东西被她身上浓郁的火种烧灼的开始痉挛,又一下子四散开来,再也不见踪影。
    “果然是先派了仓鲛过来盯着啊。”萧千夜并不意外,但是看着熟悉的魔物再度出现在碧落海上,一年前北岸城发生的一切都在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重演,让他情不自禁的抬手重重按住额头,眼睛里透露出杀气和敌意——北岸城事件,那是他生命的转折点,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一塌糊涂,再也不由自主。
    略略失神的刹那,海中突兀的跳出来一个淡淡的身影,她似乎是追着这些水魔蛇而来,在掠出海面的一瞬间被附近汹涌的火焰吸引,本能的追着这股气焰来到两人面前。
    “呀!是上次那位海仙姐姐!”云潇认出了她,连忙从剑灵上跳了下去,真央本是一脸疲惫,虚无的身体因神力的涣散而一直的在明灭,忽然看见她冲到自己面前,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立刻迎了过去,云潇一惊,见她几乎是无法站稳,在自己三步之外如散架的木偶差一点颓然摔倒!
    云潇搀扶着她,真央的全身剧烈地颤了一下,在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人之后,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低道:“是你……你回来了?你姐姐呢?凤姬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已经去雪原了,你放心,她没有事。”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云潇隐隐感觉海仙的状态非常的差,但她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欣慰的笑了起来,虽是虚无的身体,还是精疲力竭的依靠着她慢慢坐了下去,许久,她用力睁开眼睛,用模糊的视线怔怔望着眼前后从剑灵上跳下来的男人,有一瞬间的疑惑,但很快就被无边的期待取代,情不自禁的对他伸出手,低道:“您回来了……那时候我听季幽提起,还以为他是在说大话,原来、原来真的是大人您回来了……您是来帮飞垣的吗?求求您帮帮飞垣,碧落海……碧落海快要守不住了,所有的魔物都要失控了。”
    “到底怎么回事?”萧千夜一步上前,抓住海仙几近涣散的身体,果然她的神志在帝仲之力下微微一怔,精神也一时清醒了不少,她先是愣愣看着眼前这张并不陌生的脸,然后才疑惑的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心底默默确认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真央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目光严厉的一亮,认真的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萧千夜一时语塞,在她以戒备的目光审视一般地看向他时,帝仲终于从他心口处光化飘出,低道,“真央,是我,碧落海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人……”真央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模糊的光球,本能的伸手沿着边缘触摸了一圈,顿时感觉到千万年前那抹至高无上的气息再次出现,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行礼,又被云潇轻轻拉住不让她乱动,真央的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像一个遭遇了莫大委屈无人倾诉的孩子崩溃的大哭,“是我不好,您当年赐予我力量和永生,嘱咐我要守护好这片海域,可是现在、现在我已经守不住它了,仓鲛回来之后,整个碧落海都充斥着它鳞片所化的水魔蛇,它们还在不断的往四海蔓延,连境内的大河、湖泊都没能幸免,是我不好,是我没守护好源头,否则情况不至于严重至此……”
    “不是你的错。”帝仲柔声安慰着,光球轻轻飘到她的肩膀上,虽然无声无息,却好似有一双让人心安的手拂过痛苦的内心,真央忍着泪继续说道,“我察觉到仓鲛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尝试消灭水魔蛇,可是数量实在太多太多了,我不得不去找海军说明情况希望他们一起帮忙,可后来又遭遇了另一只魔兽,那不是飞垣的东西,是传说中被羿射杀于青丘之泽的大风!它们联手之后,整个碧落海狂风暴雨不停,军舰无法出海,能给到的支援也非常的有限,好在他们有一种厉害的武器,暂且可以阻止大风进城,不过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
    “武器?”萧千夜想了想,军械处确实一直在针对岛内形形色色的魔物改进装备,但是大风这种东西并非飞垣本土之物,在他的记忆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武器能有效的对付它,真央咽下一口血沫,看出他的疑惑,赶紧接道,“那不是一般的武器,好像说是融合了帝王之力‘日冕之剑’,现在军舰上都装备了这种光箭,第一次就重创了大风,不过那家伙太狡猾了,海上的天气又实在太恶劣,最后还是让它跑了!”
    萧千夜倒是长长松了口气,确实他上次回帝都城的时候就被带着日冕之剑力量的武器搅得举步维艰,毕竟是上天界日神的力量,对付魔物或许真的有奇效!
    真央焦急的抓着他的手,即使自己的躯体都开始慢慢融入海水中,眼里却依然是坚定如铁的神色,厉声催促:“你们快去城里找元帅吧,大风一定还蛰伏在附近,必须铲除它,否则它双翅一扇动刮起飓风,若是仓鲛这时候回归原身,直接就能引发大海啸!不能、绝不能让北岸城的悲剧重演!咳咳……”
    “海仙姐姐,你先别说话了!”相比起沿岸的危机,云潇的心思显然是因眼前奄奄一息的真央而着急,“先找个地方给你疗伤,你的身体……你的身体都快要化成海水了!”
    真央按住她的手,剧烈地喘息着,那颗在半透明身体里渐渐沉寂的了数千年的心忽然疯了一样跳动起来,她撑起身子来,伸手去触摸光球,仰头看着他,虽然语调是带了哭音,面上还是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不用管我了,我本来就是死人,尸体在碧落上漂浮了好几天,是大人路过遇见,不忍心我被鱼虫啃食,这才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甚至赐予我守护之力,我已经很满足了……不必浪费时间再救我了。”
    “真央……”帝仲呢语着,百味陈杂。
    真央的声音颤抖,欢喜得难以言表:“能在彻底消失前再一次见到您,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只求大人能原谅我……原谅我没能守护好碧落海。”
    到了最后一个音,海仙的身体倏然散去,化作一滩清澈的水,和碧落海融为一体。
    第六百六十九章:守护者
    当云潇手心里最后一滴清澈的水也慢慢融入脚下浑浊的碧落海中,帝仲沉吟着一言不发,看着真央的残影逐渐消失,觉得内心某个沉寂千年的地方被生生刺痛,那些被遗忘在记忆里微不足道的事情终于在脑中一点点重新浮现。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坦白说,他记不太清了,或许只是一次偶然的路过罢了,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根本不会被刻意想起。
    但是这一刻,他清晰的记起来了,那一年带着萧来到箴岛,天空中漂浮的流岛其实很少很少会在沿岸有海洋存在,箴岛尚在天空之时,也不存在如今的四海,但是在它的北岸却有一处浩瀚的大海,它看似波澜不惊,像一块美丽的碧玉,海平面永远无风无浪,海水下方暗藏杀机,无数蛇形海流搅在一起,相互之间无声冲撞,然后形成恐怖的海下漩涡,就连常年生活在此的海中鱼兽都难以逃脱。
    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真央——准确来说,是遇到了她的尸体,一个漂浮在海面上,死去没多久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身份的小姑娘,或许是贫穷的渔家女,也可能是不知天高地厚出海游玩的小姐,又或者是罕见的走流岛生意的商户?他其实也不是很关心这些事情,只是看着海面上孤零零漂浮着的这具十几岁的少女尸体,有那么几分惋惜和感慨。
    萧用自己的利爪非常小心的把浮尸捞了起来扔在自己的后背上,他惊了一下,好奇的询问这只小家伙想要做什么,凶兽罕见的红了眼,哽咽着回答,说想带上岸好好安葬,说按照人类的习俗,入土才能为安,若一直在海中飘零,则会沦为无根野鬼,彻底断了轮回的路。
    那一年的他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上天界是永生的,他的眼中没有所谓轮回,自然也不信人间的种种传闻,但他还是顺了萧的意思带着这具浮尸回到了岸边,甚至贴心的从城中买来了干净的衣裳给她换好。
    在学着人类的习惯给这具无名女尸安排好所有的后事之后,萧依靠在简陋的墓碑上沉沉睡去,他无奈的看着这个小家伙,前一秒还在有模有样的帮别人入殓下葬,后一秒就毫不礼貌的搭在新坟上留着口水呼呼大睡,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一脚把这个小家伙踹醒的时候,忽然间听见耳边传来空洞的笑声,本能在一瞬间就察觉到周围有死灵的气息出没,但理智却更快的按住了他准备拔刀的手,然后,他蹙着眉微微扭头,果不其然是看到坟头飘着一个女鬼,正在用透明的手去揪凶兽的胡须。
    这个鬼魂的力量很微弱,她的手几次穿过胡须都无法真正揪到那撮毛,气的一跺脚,从坟头飘了下来骑在了萧的背上,她努力的贴心萧的耳朵试图把它叫醒,然而过于虚无的身体却无法被熟睡的凶兽感知到。
    然后,她泄气的把头埋在萧的皮毛里,磨磨蹭蹭了好半天,终于委屈巴巴的抬头求助一样的看着他,虽然不知道这个一直笑眼旁观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机灵的女鬼还是清楚的意识到这不是普通人,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哀求道:“能不能帮我叫醒它?我快要消失了,等到魂魄消散我就彻底死了,就没有机会再和它说谢谢,您能不能帮帮我?就一分钟,我想和它说说话,好不好?”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个女鬼,一时有几分犹豫,大多数的时候人死灯灭,不会莫名其妙变成死灵出现,出现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心愿未了,只是到底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就不好妄加推断了,虽然他有把握能在这只鬼魂起异心的同时将其轻松除去,但还是不想节外生枝自找麻烦,就在他迟疑之际,女鬼“噗通”一下就跪在了他面前,明明都已经死了,那双眼睛里竟然真的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然后不管不顾抱着他的大腿涛嚎大哭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实,那就是他本人对这种死缠烂打的家伙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下意识的点了头,哭泣的女鬼一秒变脸开心的跳起来,甚至哼起了小曲踮着脚转着圈回到了萧的身边。
    他毕竟曾经自恃为神,说出口的话自然不能这么快反悔,但上天界没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他能做的只是给这个鬼魂注入一点自己的力量,让她这幅虚无的躯体能像正常人一样,能发出声音,能被人看见,也能触摸到周围的一切。
    女鬼趴在萧的背上,捏着它的胡须轻轻揪起来,一点点加重手里的力道,直到萧一个哆嗦从睡梦中迷惘的苏醒,一睁开眼睛就看着刚刚从海上带回来入殓安葬的女人咧着嘴贴着鼻尖大笑,它愣了一瞬,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第一时间扑向帝仲躲到了他的背后,它被吓的连语气都走了调,恨不得立马拖着帝仲溜之大吉,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鬼、鬼鬼鬼啊!大人,她变成鬼了!快跑,您先跑!我我我、我断后!”
    帝仲忍着笑,真的一瞬间光化消失,他躲在云层里看着这个小家伙,看着它故作镇定的龇牙,装模作样的咧嘴,明明是一只让人闻风丧胆的凶兽,此刻却格外的憨态可掬。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被如此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即使他根本就不需要。
    女鬼看出了它的逞强,竟然也配合的冲它张牙舞爪的扑过去,就在两人即将撞在一起的刹那,女鬼笑呵呵的飘了起来,一把搂住凶兽的脖子,对着它的脑壳用力亲了下去,一时反应不过来的凶兽呆呆发着愣,女鬼绕到它面前,捧着脸认真的说道:“谢谢你把我从海上带回来!我叫真央,是附近镇子里的打渔女,可惜我死了,要不然一定给你做好吃的,好好招待你们。”
    话音未落,帝仲从云间落地,萧尴尬的看着他,扭扭捏捏的蹭了蹭他的衣摆,还是要坚持逞强的关心一下,低声问道:“大人没事吧?她、她不是要伤害我们!您别害怕。”
    帝仲抚摸着它的额头,凶兽的身体是冰冷的,他却感到有一股温暖的清泉无声涌入心底。
    真央在一旁露出羡慕的目光,学着帝仲的样子挤过来跟着摸了摸它,谁知萧立刻跳到了一旁,不开心的嘀咕道:“你不能摸我,我的头只有大人可以碰!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好好的变成死灵了,你这样是去不了轮回路的,你别在这嘻嘻哈哈了,赶紧投胎去吧!”
    “投胎?”真央眨眨眼睛,想了好半天才回话,“我听长辈们说过,说是人死之后会去往冥界,到了合适的时候,就会以另一种身份回来,可是飞垣是没有轮回的,我现在走了,就再也没机会和你们说谢谢了!”
    “没有轮回?”凶兽歪着脑袋,好奇的问道,“我陪着大人走过好多好多地方,所有人都坚信轮回,为什么你们不信?”
    真央负手踮脚,想也没想的回答:“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见过嘛!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不是?”
    凶兽一时语塞,求救的望向帝仲,希望他能告诉这个女鬼“轮回”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帝仲却罕见的收起了笑脸,甚至是以一种极其严肃的神情望着真央说道:“人的一生多有遗憾,为了弥补这些遗憾,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来生,你们既然不信轮回之说,那今生的遗憾又该如何是好?”
    “遗憾?”真央不解的看着他,喃喃自语,“能不留遗憾当然最好,真的留下了那也没办法,人生嘛,总有不完美,要知足常乐才好。”
    帝仲震惊呆在原地,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到今天才被一只女鬼点化!
    许久,他淡淡笑了笑,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问道:“那你还有什么遗憾?即是有缘得见,或许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真央拉住他的手,目光也变得悲伤起来,不等他多问就抢话说道,“我是附近静海镇的人,几天前被坏人蒙晕卖到了城里的花禾楼,我虽然出身贫寒,可也是有骨气的女人!让我卖身接客,呸!!想都不要!”
    她骂骂咧咧的,还抬脚对着空气用力踹了几脚,不解恨的骂道:“他们想逼我就范,哼,我可是从小就跟着爹娘出海打渔,身体好着呢!那个吃软怕硬的废物想欺负我,被我一脚踢断了命根,楼里的妈妈怕惹麻烦,连夜就把我扔海里淹死了。”
    她自顾自的说着话,身边的凶兽却有几分羞涩的扭过头去,帝仲不动声色瞄了它一眼,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只已经成年,能以化形之术变成人类男子模样的穷奇,它越来越多的有了人类的感情,言行举止也越来越像一个人,自然对于人类之间的男欢女爱也有了懵懂的好奇。
    真央垂头丧气的,对自己这段经历说不出有多难过,只是想起当日被拐的情景,想起家中父母才焦急的眼眶通红:“你们能不能帮我去给家里带句话,让他们别浪费时间找我了,就说我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的好了,也别告诉他们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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