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掂掂手里的糖,也没见有破损。
    李宝音穿好衣裳,也奇怪:“大概是从河道下面沾的吧,我潜到河道下面的时候,确实见到许多这样的油纸碎片,难保不是过往商户倾倒杂物时带下来的。”
    姜月放下糖,有些恼怒地用指甲刮了刮:“这油纸质量还挺好的呢,不过不是早就不许商户和来往船只把杂物倒进河里了吗?怎么还有?你拿我的令牌,出去之后联络商司的人仔细查查,不许再这样了,查到就罚钱,正好冲进军火里。”
    李宝音想着,这也是个要紧的事儿,就不再研究刺杀聂照这件事。
    “本来就是放心不下你,见着你好就行了,那我现在就去查这件事,不过你自己在家真的不无聊吗?”她指指窗子,无声问要不要出去逛逛。
    姜月向左挪了一步,把身后堆积如山的折子亮给她:“这边是批好的,这边是没批好的。”
    抚西这么大的地界,庶务跟流水一样往府里送,明着是聂照处理,可他也没生三头六臂,从他手里转一道,就送到姜月这儿了,姜月实在处理不了的,再递回去给他。
    早年她练字时候,是聂照写了字帖给她练的,到如今显出用处了,至少她批过的折子递出去,没人会怀疑不是聂照亲手批阅的。
    姜月现在说闲也闲,说不闲还真忙。
    “或者你要帮我批折子吗?”姜月幽幽问。
    李宝音不读书许久了,现在见着字就头痛,当即利落翻窗跳出去:“我去帮你查谁往河里扔垃圾,再见。”
    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又翻窗,姜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帮她把湿透的衣服捡起来,交给下人去浣洗。
    公孙既明笃定了朝廷不会给他补给,所以前期多以试探聂照行事风格为主,毕竟这位主儿可罗列的战绩实在不多,突击勒然那一战有第五扶引在,并没有见到他多强的个人风格。
    但粮草又不宽裕,所以试探之中还带着几分雷霆闪电似的压迫。
    果然老将狠辣,公孙既明又是受正统培养出来的将领,最擅长阵法,有先声夺人之效。
    聂照双手浸在盆中,血丝丝缕缕地蔓延出来,他甩甩手,用布巾擦干,坐回椅子上,听属下汇报。
    “前两场交锋中,我军共计伤亡六十人,敌方亦是六十人,粮草……”
    阿泗一边说着,一边乜聂照,见他长腿交叠着架子桌上,低着头在那儿折元宝,辫子有几缕垂在胸前,脱了盔甲,内穿的白袍沾了血也没脱,不点头不做声,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阿泗声音渐低。
    “继续。”突然开口,把手里折好的元宝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扔进箱子里,里面已经堆积了不少的纸元宝。
    众人禁不住咽了咽口水,以前没发现主君这么迷信呢,现在开始一边杀人一边折元宝超度众生攒阴德了。
    阿泗汇报完,聂照把余下的金纸找个地方一塞:“差不多是时候了,最迟后天夜里就会有一场夜袭,到时佯作不敌,后退三十里,把战场拉到谷内,尽量借用地形优势智取,减小伤亡。
    公孙家最擅长阵法,正阵如身,奇兵伏兵如足,三者合为一体,迭相救援,战则互为进退,循环无已,不难看出确实用兵熟稔,我们就要想办法借已有地形优势破阵。”
    这些天何止是公孙既明试探聂照,聂照也在试探对方,他也确实明明白白知道两个兄长很得公孙既明真传了,排兵布阵规范严谨细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是兵书的完美投射,而且能融会贯通因时制宜,变化信手拈来。
    聂照被流放的太早,他走时还没来得及详细学习排兵布阵,多是纸上谈兵,或者观摩兄长在沙盘上演习,游学时候学得太杂,又不成体系,要以阵法对敌,他绝不是公孙既明这种老将的对手。
    但也正是因为他所学杂乱无章,所以身上既带着聂家的影子,又截然不同,才让公孙既明摸不清路数,不知下一步计划,因此心生警惕,不敢贸然进攻。
    做好接下来的部署,聂照又趁着夜色纵马跑了几十里地回家。
    姜月已经睡着了,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触碰自己的脸,她一个激灵惊醒,飞速摸起枕头下的刀劈过去,被来人灵活格挡,刀截飞出去。
    那人深吸一口气,轻叹:“是我。”
    姜月闻到他身上被泥土和血腥盖着的熟悉响起,还有淡淡的茉莉花粉香,紧绷的身体陡然松懈,倒回床上,起了一身冷汗:“怎么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要起身点灯,被聂照拦了:“刚回来,见你睡得好没叫你,一会儿就走,不必点。”
    姜月抬手抚他的脸,聂照没躲过去,她摸到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还是不听劝阻地去点了蜡烛,和一些点心果子端来。
    烛光徐徐照过来的时候,心中明明已经有准备了,还是不可避免地眼热了,他风尘仆仆的,格外憔悴。
    “三哥,这么累就别总来回跑了。”她把果子糕点往聂照嘴里塞。
    他大抵是累了,没什么精力油嘴滑舌,老老实实说:“想你。”
    姜月要过去亲他,他禁不住后退,皱眉说:“脏,好几天没洗澡了。”
    他越这样说,姜月就偏执拗地勾着他脖子亲了口:“我不嫌弃你。”
    聂照被她弄得压不住嘴角勾起笑来,揉揉她的头发:“睡吧,我换身衣裳就走。”
    他起身开了装外衣的衣柜,一眼就在柜子里见到了夹在姜月衣服中间那件不属于姜月的,别的女子的衣裙,他用刀挑了出来,问:“这外衣谁的?谁来过?”
    姜月没想到他竟然能认出这不是她的衣服,虽然没道理心虚,但对上聂照三分不可置信,三分质问,四分委屈的眼神,她不由得就心虚了,小声说:“宝音的,她前几日来,衣服湿了。”
    关键她没想到聂照会回来,也没想到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衣服往自己这边儿混放了,侍女之前洗好了衣裳晾干以为是她的,应该顺手跟她的衣裙归置到一起了。
    旁的什么女子他就不在意了,偏就是李宝音,立时让他头发都要炸起来,姜月瞧他眉一皱嘴一抿,就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他愤怒开口,顺手把柜门带上:“不要了,这一柜子衣服连着这衣柜我都不要了,你的也不许要。我要是在家她来也就算了,我不在家她来做什么?她没碰我的床吧?”
    姜月一直不晓得他对宝音的提防从何而来,但还是双手发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你的床绝对是清白的。”
    但是那衣柜几乎打了一墙啊,说不要真就不要了?
    聂照怒气稍歇,觉得这房间里都是李宝音讨厌的影子了,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李宝音绝对不安好心,要有机会绝对绝对会把姜月从自己身边带走。遂衣裳也不换了,三步并两步过去,捏住姜月的下巴,从额头开始啃,最后在下巴落下一个齿痕。
    姜月嘴巴火辣辣的,要被他啃破皮了,忍不住蹙眉发出轻哼,抓紧他的衣襟。
    之前看书时候,书上说战事结束必须要对战士进行心理疏导和放松,长期紧绷和处在鲜血的刺激中,会激发人的暴虐一面,较之正常时容易受刺激,影响判断,之前她存疑,现在完全相信了,果然处在血腥里的男人最容易发疯。
    聂照囫囵地啃完了,抬起头,像头标记完地盘的小狼,粗粝的拇指按了按她充血嫣红的唇瓣:“不许听她的挑唆,你是我的,我对你才最好。”
    作者有话说:
    小聂:好,一整夜不睡觉跑回家看老婆,得到的结果是老婆的姘头来了,还在这儿换了衣服qaq(阴暗)(扭曲)(发疯)(爬行)
    第118章 第 118 章
    ◎一年前的◎
    聂照待了没多久, 又连夜走了,这次衣裳都没换,姜月也没忘给他塞盒口脂润唇, 免得再干裂起皮,人走后,她倒回床上,温凉的夜风缱绻月色, 让人心里漫上几分柔和。
    她摸摸自己红肿的嘴唇, 翻了个身, 觉得聂照精力真充沛啊,这么晚了还能折腾一个来回。
    不过也有些怅然若失, 以前她很能忍受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或是蹲在院子的树下, 随随便便找个什么东西, 一看就能看一整天,现在却不行了,她更愿意出门玩, 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认识更多的人,参观那些人生命的轨迹。
    就像今夜的风, 能翻过飞鹫崖, 再吹到她身边, 中间经历过无数的树木花草,鸟雀走兽。
    第五扶引才从堤上回来, 斗笠被打得冷透, 浑身沾着稻草和泥土, 衬得皮肤更白,面色上却不受任何影响,依旧如往日那般从容淡雅,甚至额间一点红痣在此刻都沾惹几分佛性。
    厅堂中坐满了为这次水灾奔波的官员,一个个面色如土,疲惫地瘫坐着,身上同样湿淋淋的,身下滴答出一滩冷水。
    只是见第五扶引进来,又忙齐齐起身拱手拜他,第五扶引温和地将人一一扶起,嗓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诸位先生辛苦了,引在此替百姓谢过诸位,如不嫌弃,府上准备了汤水,今晚暂在此歇息。”
    疲惫的诸人被他这番话安抚了,眉头不由得松开许多,心中闪过几丝慰藉和感动:“多谢主公仁德。”
    这九州之中,若论谁最有可能问鼎中原,他们这些人心中都有答案,必然是第五扶引,他真真有先太子的仁德风范,体恤下民,恩慈百官,勤勉朴素,大雍已经离乱太久,若能得这样一位天子,刚柔并济,休养生息,必是百姓之福。
    第五扶引令侍人一一送他们去休息,待人走尽了,才将身上的斗笠脱下,挂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
    烛龙为他端上热茶,跟着他这么久,早知道第五扶引是个满腹心机心思深沉的人,见他这样心里也有些许不忍:“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你素日经营的形象极好,这些苦差事没必要亲力亲为,有的是人愿意为你冲锋陷阵。”
    第五扶引接过茶,润了润唇,才像松了口气:“他们是我的臣民,一个真正的君主绝不会把自己的臣民推在最前面。”
    “你对聂照可没这么仁慈。”
    第五扶引凝眸望他一眼,淡淡说:“他不算。”
    烛龙略有怔忪,接着学起聂照的语气指着自己胸口质问他:“那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少学他发癫,”第五扶引放了杯子,不过还是回答他,“算敌对的人,算合作伙伴,不过我有时候还挺希望这场合作结束他就死掉的,但又想想小瑾,算了吧。”
    “你就不怕他抢了你的妹妹又抢了你的位置?”烛龙帮他把斗笠上的雨甩甩,试图在他脸上找寻惶恐和警惕,却没瞧见一丝。
    第五扶引反倒自信一笑,低头拨弄茶盏:“他没那个本事。他连一天都装不出来。”
    烛龙反应了一会儿,旋即知道他说的这个一天都装不出来的本事是什么了。
    第五扶引虽然心狠,却能装一辈子的宽厚仁德、礼贤下士,他万事都能忍,上一刻能对你笑,下一刻就能手起刀落推你下地狱,在大多数事情上都能做出最优抉择,杀人一贯保持优雅从容,说好听的这叫帝王权术,说不好听就是笑面虎。
    聂照不行,他向来对陌生人怀有最高的恶意,三句话里但凡有一句是中听的,那都算他心情好,现在还没有被人刺杀,也是福大命大。而且他似乎远没有他们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狠辣果决。
    第五扶引喝了盏热茶,身子稍微暖了些,下人急匆匆进来,道:“陛下病了。”
    他们在苍南拥护第五扶昌为新雍的皇帝,虽然实际掌权者还是第五扶引,但确实该称第五扶昌为一声陛下。
    第五扶引搁了茶盏,烛龙举着伞,二人快步去见第五扶昌。
    到的时候医师还在里面施针,第五扶昌急促带哨音的呼吸逐渐平复,良久后,医师才一身冷汗地走出来,向他们解释病情:“陛下似乎已经开始对雨水过敏了,未来很有可能对灰尘也过敏,要早做准备,身边不能离开人,防止出现意外。”
    他又交代了许多,第五扶引眉头不由得紧皱:“今后还劳烦先生与陛下同住,方便时刻照料。”
    医师点头:“自然,自然,臣遵命。”
    第五扶引皱起的眉头未曾松开,摆手示意侍女带医师下去,才与烛龙一并进门。
    方才第五扶昌看着极为吓人,脸色惨白,唇色乌紫,救过来缓了片刻,现下瞧着好了许多,至少是平静的。
    人正静静倚着迎枕坐在床上,盖着床银红色福寿如意锦被,穿着雪白亵衣的身子单薄的像一片纸,发黄的发丝柔顺垂着,遮住了脸,让人瞧不清神色。
    烛龙自觉守门,第五扶引轻轻走进去,第五扶昌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他,讷讷叫了声“哥哥”。
    遮住第五扶昌的下半张脸,只瞧眉眼,确实和姜月很像,很久没见姜月了。第五扶引对他说不出什么重话,何况他素来不会对人疾言厉色,只更温柔地问:“好些了吗?”
    第五扶昌眼眶登时红了,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哥哥。”
    其实如果顾皇后能把他养到现在,就会发现这件事要瞒住实在太难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尚且可以说雌雄莫辨,可十四了,还是这样的身高,柔弱纤细的身材,从不和同龄男孩一样长胡茬,脸蛋白皙细腻,连发丝和眉毛都是柔柔的,嗓音也从来没变过,更敏感温和。
    他确实更像女孩多一些。
    第五扶引递给他帕子:“好了,不要让你的母亲在天上难过。”
    有人关心,第五扶昌眼泪止不住,浑身发颤,却还是压抑着,解开衣襟,给他看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胸脯,有些耸起,看起来柔软,绝不是个男孩子该有的,然后颤抖着手飞快系上,哭得嘴唇都在抖,不成调地说:“哥哥,我越来越,像,像个怪物了……”
    第五扶引神色难辨,他不好触碰对方的身体,只是摸摸他细软的发丝:“没有,没有是怪物,只是身体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而已,你的思维和精神都是正常的,甚至更加细腻富有同情心,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的母亲将你生下来并且养大,说明她也没有觉得你是个怪物,如果真的难过,可以哭,但不要哭太久,会伤身体。”
    第五扶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终于放肆哭了出来,没什么仪态,只是涕泪横流的有些可怜:“哥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请不要让我在这张床上悄无声息死去,我还想做一个有用处的人。”
    他声嘶力竭的哭泣能直戳进人的心脏,第五扶引终于用手指替他擦去眼泪,沉默良久,道:“好的。”
    ……
    抚西东侧战场是落山郡,字面也可得知,此地地势较平,是抚西六城中唯一的平原,最适宜阵法的应用,论排兵布阵聂照抵不过公孙既明是是无争的事实,这是谁都看得出的。
    已经从六月打到七月没有进展,再打下去只会输得难看,因此他将战线后延到地形更加复杂的积风谷也不足为奇。
    城中已经清空的差不多,聂照站在城头上冲公孙太平吹了个口哨,扬着下巴笑嘻嘻和他说:“嗨!这里打不下去了,换个地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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