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不愿与辱其父之人再为夫妻,自愿除去王妃诰命,与宁王恩断义绝,这才跪在了午门。”
    义绝?皇帝眉心蹙得更紧,右手的指腹又揉了揉额角。
    就算皇帝不说话,庾御史也瞧出来了,皇帝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完全没想过查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庾御史的脸色沉了三分,露出不满之色,一板一眼道:“皇上不查不问,就认定宁王妃有罪,实在非明君所为。”
    庾御史说话一向随心,想什么就敢说什么,而听在皇帝的耳中,他这最后一句话简直诛心。
    大胆!皇帝差点想拍桌,但还是按捺住了,咬紧了牙。
    自古都有不杀言官的传统,太祖皇帝更是在建国之初就定下了规矩:御使进言,不能打,不能骂,更不能杀。
    西暖阁内弥漫起一股冷肃的气氛。
    庾御史丝毫不受一点影响,上前了半步,双手呈上了一纸文书:“皇上,这是外头那些学子们的陈情书。”
    梁铮接过那份陈情书,再转呈给了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但压根就看不清陈情书上的字,就揉着太阳穴对梁铮道:“你读给朕听。”
    三位御使全都抬头去看皇帝,见皇帝蹙着眉、铁青着脸,似是不快,只以为皇帝是对此不耐,王御史与冯御史皆是心一沉,皱了皱眉。
    梁铮双手拿起那份陈情书,慢悠悠地念了起来:“明家三代忠烈,忠义传家,子孙三代皆殉国,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封陈情书先是赞颂了一番明家功绩。
    其后又言:“可怜宁王妃孤苦无依,失了父兄长辈看顾,才会被宁王肆意欺辱。”
    “明家满门为国而亡,忠勇动天,明氏为其遗孤,却未得大景朝廷丝毫垂顾,实在令天下人寒心,请皇上为明氏主持公道,以慰英灵。”
    梁铮一口气将这封陈情书念了一遍,上头字字句句仿若泣血,直读得他嗓音发紧。
    看着陈情书的最后印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红指印,梁铮不免有些心惊胆战,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些学子们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的样子。
    自古以来,那些学子们最是书生意气,这件事若是一个弄得不好,怕是会引起仕林中的口诛笔伐。
    而皇帝素来最重他的天子威仪,常说: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
    梁铮敛气屏息地将那封陈情书放回到御案上,小心地偏过头去看皇帝,果然,皇帝的面色又沉了三分,额角一抽一抽。
    就算不问,梁铮也能猜到皇帝的头更痛了。
    庾御史言辞铿锵地又道:“皇上,明家满门忠烈,三代男儿身死皆为我大景,如今明将军的遗孤被人欺凌,皇上不但不加以安抚,还任其跪至晕厥,实在让人痛心。”
    他一派正气凛然地看着皇帝,言辞间自有股铁骨铮铮的气质。
    他是先帝时的老臣了,功勋无数,当年与先帝在金銮殿上对峙时,还曾撞柱明志,那一下,撞得是头破血流,若非旁边的一个大臣眼明手快地稍微拉了他一把,他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就是这样,当时他头上的伤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好。
    放肆!皇帝的后槽牙咬得更紧,脸颊的肌肉随之绷紧,差点就想让人把他拖出去。
    华阳骂他,顾非池对他不敬,现在连个御使都能骂他了?
    迎上皇帝锐利的眸光,庾御史毫不退缩,继续道:“请皇上为宁王妃主持公道。”
    王御史与冯御史也是同时作揖,齐齐地朗声道:“臣附议!”一派大义凛然。
    皇帝却是一言不发。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陈情书上鲜红的指印,密密麻麻。
    他看不清上头的文字,却能看到那密布的点点红印,似血一样鲜红,每一枚都像尖刺般狠狠扎在他的眼珠子上。
    这一个个的,谁都能来逼迫他堂堂天子了?!
    皇帝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炽热的火焰烧灼着心肺,气闷难抑。
    这股心火直冲脑门,让他的头更痛了,怒火中烧。
    皇帝冷冷道:“明氏有错在先,她要跪,就让她跪着。”
    “谁也不许让她起来。”
    “谁也不许让她走。”
    皇帝的声音冷得跟快要掉出冰渣子似的,一字一顿。
    天子雷霆之怒如万钧重,周围的空气随之冷了下来,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庾御史蹙着花白的眉头,不赞同地喊了声:“皇上!!”。
    “梁铮,即刻传朕口谕。”皇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
    庾御史气得吹胡子瞪眼,满是皱纹的脸庞微微发青,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忠言逆耳,皇上真是冥顽不灵!”
    梁铮简直头大如斗,生怕庾御史气得撞柱子,赶紧过去亲自扶着人,又以眼神示意旁边的小内侍去传口谕。
    那细目的小内侍还算机灵,也不用梁铮再说什么,就飞快地退出了西暖阁,连掀帘的动作都没有一点声息。
    小内侍直到走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方才松了口气,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一路疾步匆匆地往午门那边去了。
    烈日悬挂当空,远远地就看到那些学子全都聚在了午门前,熙熙攘攘。
    从先前的百余人,到了此刻,一眼望去,怕是至少有两百余人了。
    他们的目光全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只见午门中央的地上跪着一个身着天水碧衣裙的女子。
    迎面拂来的暖风吹起她鬓角的几缕乱发,女子的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有种既脆弱而又坚韧的气质,惹人心怜。
    “哎。”人群中的好几个学子都在唏嘘地叹气,觉得这位宁王妃不愧是明家女,实在是性情坚韧,有乃父之风。
    方才她一时晕厥了过去,有人便想去扶她一把,可她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重新跪好了。
    学子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对她的同情,还掺着一种对天道不公的愤慨。
    这世道不该如此的!
    “我们的陈情书这会儿应该呈上去了吧?”一个中年学子热切地望着宫门内的方向,翘首以盼。
    “放心吧。庾大人刚正不阿,素有贤名,他答应的肯定会做到的。”人群中,某个年轻的学子笃定地说道。
    “是啊是啊。”有人连声附和道,“我们就耐心在此等一会儿吧。”
    人群中的学子们交头接耳,鼓噪不已。
    这些个声音也钻入了午门内那名细目小内侍的耳中。
    他放缓了脚步,略一整衣衫后,径直走到了明芮的前方,清清嗓子道:“宁王妃,咱家奉皇上之命,来传口谕。”
    小内侍复杂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处于女子最美好的芳华,风华正茂,现在却宛如一朵提前凋零的玫瑰。
    她雪白的脖颈上那五指掐痕呈显可怖的青紫色,凌乱的鬓发上散发出浓浓的酒味,衣衫不整,还沾有点点血污,狼狈得仿佛那街边的疯妇,哪像是堂堂宗室王妃。
    明芮徐徐地抬起头来:“臣女在。”
    她说的是臣女,而不是臣妇。
    学子们也听到了,立刻噤声,午门前瞬间一片凝肃,寂静无声。
    一道道灼灼的目光转而投向了那名小内侍。
    顶着巨大的压力,小内侍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朗声道:“传皇上口谕,宁王妃刺伤宁王,妻伤夫,有错在先,理当下跪请罪。”
    皇帝最后面那两句近乎赌气的话,内侍没说,但其实也就是那个意思,毕竟皇帝令宁王妃下跪请罪,谁又敢擅自放宁王妃离开。
    周围霎时间一片哗然。
    那些学子们再次鼓噪了起来,在愤愤不平,在质疑皇帝的口谕,直抒胸臆。
    在这些为她抱不平的愤慨声中,形容狼狈的明芮依然跪得笔挺。
    烈日下,她嘴唇干涸皲裂,皮肤苍白如雪,额角被晒出了细密的汗滴,那双似暗夜般漆黑的眸子尤为凸显。
    嫁进宗室的女子想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宗室要脸面,他们宁愿要一个暴毙的王妃,也不会让她离开宁王府。
    现在,是她唯一的机会。
    承恩公谋反的证据是明逸“亲手”递上去。
    明家这才揭破了承恩公的罪行,她就被宁王打得偏体鳞伤,还愤而刺了宁王一簪子。世人是会联想的,尤其学子们年轻气盛,书生意气,他们义愤填膺下所带来的势,就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借助的力量。
    只是,有些可惜了。
    这些还没入仕途的学子们的声音,对于皇帝来说,终究是过于微弱。
    在瞬间的失望后,明芮的心渐渐平静。
    爹爹说,谋定而后动,落子无悔。她早就预想过最坏的结局,决定去奋力一搏,也同样会接受失败。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抬眼道:“臣女遵旨。”
    明芮的唇畔噙着一抹淡笑,双眸明亮而又犀利。
    兰山城破时,父兄也没有惧怕,与满城的将士百姓共生死。
    她如今孑然一身,又有何惧?
    最多也不过是追随父兄,再见夫君罢了!
    跪在地上的明芮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彷如修竹,又似乎一柄不折的剑。
    好,皇帝让她在这里跪,那她就跪着。
    明家女从不畏惧。
    也绝不低头。
    小内侍记着梁铮的叮嘱,低下声音以唯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劝了一句:“皇上在气头上,王妃您……”
    也就是低个头,认个错,等皇上气消了,说不定就不会追究她刺伤宁王的事了。
    “王妃……”
    “报!”
    后方一阵如雷霆般的喊声忽然响起,青年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压住了四周的鼓噪声。
    小内侍闻声望去,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一个年轻的小将策马奔来,马鞭声在半空中挥得“噼啪”作响。
    无论是学子,还是禁军,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午门策马,必是有重要军情。
    “报!”
    小将策马从明芮的身边飞驰而过,不动声色地朝她看了一眼,嘴里高喊道:“西山大营哗变,满营将士卸甲弃刀,誓为明将军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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