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些普通人是爷爷口中的子民,是他最关心的存在;他们也是父亲口中的愚民,总是令他失望又忧虑。
    所以,我想要亲眼去看看,亲身去体会,为何这些当我飞在天上,站在山巅时,比蚂蚁还要小的人们,会让他们如此魂牵梦萦。
    我看见了许多让我感觉到不舒服的东西。
    我看见一对夫妻,男的在农场做工,清理粪便,捡拾鸡蛋,打扫场地,工作辛苦无比,而女的为人洗衣,从早到晚,手都被泡发发白,日夜只是赚个辛苦钱。
    我聆听他们的话语,知晓他们的孩子在帝都上学,学费昂贵,缺口还很大,他们的孩子很懂事,在帝都勤学俭工,但钱是永远不够花的,他们打算再找个蜡烛作坊的活儿,为蜡烛搓蜡烛芯,可以多赚点孩子生活费的钱,即便他们的身体在我看来已经濒临极限,正在压榨自己的生命。
    “家里没事,你好好学习。”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从外地来到大平原,意图来帝都奋斗。他日夜工作,在采石场辛勤劳作,工作得到的钱一半要交给本地的帮派,四分之一要交给公会,他积攒着微薄的薪水,计算着自己想要的数目,双眸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光芒明亮。
    “攒够了钱,就能回老家买块地了!”
    我还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家中有着妹妹弟弟,母亲重病,父亲不知所踪,她编织藤笼摆摊贩卖,还会精巧地搭配一些好看的野花,摊贩相当精致,但生意始终不好,还有巡视的城卫人员驱赶甚至勒索,夺走她本就没有多少的报酬,疲惫了一天一无所获的女孩回到家中,只能强颜欢笑。
    “没事……明天姐姐换个地方卖,总是会运气好一点的……”
    还有更多。
    为人跑腿送信的信使辛苦了一个星期,却被拖欠了薪酬,被村民赶出村子;而这个村子却是因为村中的孩子被人贩子偷走了好几个,如今正抗拒一切外人的进入,那些父母哭喊的声音让我心烦。
    我一路走去,真正意义上能威胁‘秩序’,破坏‘社会存续’的危机一个都没有。帝国的稳定,皇室的威严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被影响,辛勤工作却反过来要被勒索的工人,街头叫卖却被城卫军收缴了货物的摊贩,滥用权力的小官员……这些人和事,发生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光芒照耀之下,一点也不新奇。
    还有那群被人贩子盗走的孩子,他们被迷晕在一处偏僻的农舍中,听人贩子们的话,背后的买家势力似乎很大,他们有点害怕被灭口,但整个组织都被拿捏住了,家人孩子都被监视,他们不得不做。
    哈哈,坏人都有忧虑,真是他妈的活该。
    这些人,我全部都帮助,逮捕,且救下来了。
    我回到帝都,督促审核了吉列尔学院的奖学金放发,抓了一批贪污奖学金的教育部官员和学院领导。
    我调动都察院进行帮派严打,狠抓严打了一批盘踞在人们身上吸血的帮派臭虫。
    我买下了那个女孩作出的所有藤笼,并且告诉她,帝都的皇家医学院每年都会有一批学员为了练手,会免费在城中义诊,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她介绍一下医生。
    而那群人贩子,我也全部都抓住,并且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背后的汉克子爵。他与飞焰地暗通款曲,正在进行恶毒的生物实验,急需一批年龄合适的孩子作为试验品,恰好给我碰到了。
    审判一位贵族还算是比较花功夫,但对我而言不算是什么大事,总之信使的钱拿到手了,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也都喜极而泣。
    我很高兴我能帮助许多人解决问题,虽然把阵仗搞的这么大非我所愿,但至少大家都开心了,我那感觉到不舒服的心也顺畅了起来。
    父亲没有夸奖我,却默许了我的行为,母亲勉励了我,但却叮嘱我下次不要这么自作主张,大哥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大姐对此漠不关心,而其他弟弟妹妹要不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要不漠不关心。
    “让他去做吧。”父亲如此道:“这就是他的使命。”
    我的确见不得人受苦,只是当我第二次出门远行时,我还是看见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忧愁与苦难。
    第三次也是如此,第四次,第五次,乃至于后续的每一次,都是如此。
    我一开始还能动用自己的权力,面子,还有父亲的默许去解决这些事情……但很快,我就发现,这些事情是解决不完的,整个世界都是如此,都充斥着艰辛,痛苦与折磨。
    我能解决一次,解决不了每一次,帝国不是我的玩具,权力不属于我这个皇子,而是属于我父亲,我没办法根绝这些事。
    我真的见不得人受苦,我并不是真的发自内心同情,怜悯那些普通人……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
    说实话。一句卑劣的话。
    我仅仅是因为,我活的太开心了,所以看见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就感觉难受,想要赶紧让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消失,好让我重新开心起来。
    就像是自以为雪白的墙壁上有污点,就想要尽快涂掉那样。
    ——不要让这些事情污了我的眼!
    我在心中怒吼,这种感觉,就像是我走进后厨,看见了一只可怜的小羊对我眨眼睛。我吃过太多的羊了,但我亲眼看见了这只羊,我不忍心吃它,所以让厨师放它走。
    厨师放走了它。第二天,我没有去厨房。
    我吃到了第二只小羊。
    我仅仅是不想看见这种事发生在眼前,只要不发生在眼前,我就能忘记这些事,开心地活下去。
    可我是太阳神鸟。
    光芒所至之处,我怎么可能看不见?
    甚至有一次,在和其他贵族的同龄人聊天时,我还对其他人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见不得人受苦。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有些让人觉得矫情,肯定还会有同龄人在背地嗤笑,一个帝国的皇子说自己‘看不得人受苦’,实在是有点太装了,如若我如真的见不得人受苦,那为何不从自己的手指甲缝里面漏出一点,给那些受苦的穷人呢?
    大家都是贵族,我还是皇子,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我的确向父亲询问过这个问题,而父亲询问我,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力不从心。
    我说是的,我感觉到了我的力量不足,权力也不足,好似什么都握不住,一切想法都如水般穿过指缝,握不实在。
    父亲告诉我,记住这种无力的感觉,然后去变强。至于那些苦难,当成自己想要变强的养料,等到我真的成为强者后,再去思考要不要去亲手帮助那些普通人。
    我感到疑惑,我不懂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情,首先需要做的是变强——我们是皇室不是吗?我们管理整个帝国,难道不就是为了解决帝国中的种种问题吗?
    那些帮派,那些腐败的官员,那些陈腐甚至别有祸心的反叛贵族……每个都是我们统治的敌人,会影响我们统治的权威啊!
    父亲告诉我,大错特错。帝国是我们的统治工具,我们不是臣民的保姆。或者说,我们已经为臣民提供了最大且最关键的庇护,也即是武力方面的庇护。
    父亲告诉我,我们只是名字是皇室,皇帝和皇子,实际上,我们的‘皇权’不来自于官员,不来自于军队,不来自于任何大臣和支持者,更不来自于人民。
    它来自于血脉,来自于我们躯体中流淌的光。
    我们与其说是皇室,不如说是行走在人间的神,一种不可能被推翻,不可能被起义击败的至上者。
    帝国的权威只在于他的力量,而帝国的存在本身,是对他的一个约束,而不是他用帝国去管理普通人。
    他才是被帝国绑住的那个人。
    我问父亲,难道这就是我们不管人们受苦的原因吗?因为我们不会被推翻,所以我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剥削,坐视他们被苦难折磨?
    父亲告诉我,我们瑟塔尔皇室的所有财富,都是皇室凭借自己的手得到的。国民,无论是一亿国民,十亿国民,还是一百亿国民,都没办法前往月球收集核燃料,都没办法前往墨丘利星收集高纯度自然源质晶体,都没办法去小行星带获得最珍稀的矿物原材料。
    父亲告诉我,我们瑟塔尔皇室收的税,早就在祖父之前的三代,就已经完全用于维持帝国本身,皇室不取一分一毫,就连帝都的运行,它所需的燃料,能源和各种维修所需的事物,都是他这个皇帝亲自去收集的。
    父亲告诉我,假如我真的见不得人受苦,不如问问那些愚民为什么要互相剥削,要互相压迫——皇室甚至已经不收农业税了,至少在帝都的奎纳尔大平原不收,其他贵族收,那是他们的权力,而帮派的剥削,也是他们自己缔造出来的组织。
    如果我真的想要搞明白,我就得去见证。
    于是我就去见证。
    数十年过去,我逐渐理解了世界运转的规则,理解了所有苦难的源头。
    我开始明白,哪怕是这个世界不存在升华者,不存在任何行走于人间的神祇,不存在什么太阳神鸟,什么灵知院和真理部,不存在皇帝和贵族,人们仍然会互相压迫,互相剥削。
    这不是因为有升华者才会出现的事情,这是人类社会必然会发生的事。
    这怪不到父亲头上,这就是我们如今这个社会形态和文明水平必然导致的结局。
    我们的生产力不够,我们的道德不达标,我们的思维水平还很原始,所以才会有这些让人不忍的事情。
    所以,如何去改呢?
    看穿了这一点后,无论是高祖父,曾祖父,祖父还是父亲的行为都简单无比——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去改造这个社会,每个人都犯了错,吃了苦,而最接近的祖父甚至是在成功之前摔了一跤。
    他成功地将生产力的问题从不够变成了太够,以至于我开始思考,如果全帝国的农民都失业的话,我该怎么让人少死一些。
    我站在山巅,俯瞰山下的人仍然如同蚂蚁,我仍然不忍看人受苦,但现在每次出手都有一种无力,我看不见我们所在世界的未来,我找不到正确改造世界的方法。
    我甚至发现,就连我这份‘不愿看人受苦’的心,很可能都是父亲对我改造的结果。
    我或许原本就是一个冷漠无情,不关心凡人生死,只是一心一意想要活在自己世界,顺从自己欲望的‘小暴君’,但现在,我却被人称之为最仁慈的皇子。
    我有点想吐,这个世界又无聊又无趣,满是看一眼就头大的问题,而我居然还是泰拉最大国度的皇子,而最恐怖的是,我居然还想要去争夺皇位,掌握那最大的权力,去改造这个社会和世界。
    明明我现在还没有想到任何一种方法去达成我的愿望,可我却仍然想要这么做。
    我感觉我疯了,而最疯的是我的父亲。
    他想要直接洗脑,改造全人类,用最简单,最直接,最能利用其力量和智慧的方式,改造这个世界与人类社会。
    【这不是错的,我相信,如果全人类都有了共识,可以互相理解,互相认可,那么许多矛盾和剥削都会消失。当人们放弃过度的自私,互相协作,必然能创造更大的利益】
    【我相信,等到这被洗脑的一代人死去后,新一代人会迎来一个和平大同的社会】
    【但是……】
    浑浑噩噩间,米卡埃尔的心光体,一只蜷缩的光之鸟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中,闪过的并非是坚定与决心,而是一种极大的恐惧:【但是,真的只有一代人吗?】
    【哪怕父亲真的只想要洗脑一代人,留给泰拉人一个干净的世界,但我呢?我会认可父亲洗脑的共识吗?我会不会展开第二次洗脑?】
    【如果不是我继承了皇位,那大哥会认可父亲的共识吗?大姐呢?其他弟弟妹妹呢?我的子嗣,他们的子嗣呢?】
    【总会有人不满现在的世界,不满现在的秩序,不满现在人类的共识,不满他们的心灵不顺从自己心中的愿景——故而展开又一次洗脑!】
    【洗脑全人类,我们揭开了所有灾难的魔盒——其他国家的第五能级强者会不会模仿我们?这种简单直接控制所有国民的方法,真的会有人不用吗?!】
    【我反对这种洗脑,也正是因为我被父亲从小就洗脑了——如果,如果我是原生的我,我是那个原生的,淡漠的,不关注人类,不在乎人们苦难的‘太阳神鸟’,而不是从小这个被父亲思维改造,打上标签,烙印下怜悯众生的仁慈者人格,我真的……会在乎吗?】
    【我早就能解开这打在我灵魂上的印记,但是我不敢……我害怕真正的自己,真正的太阳神鸟,是一个不在乎任何生命的‘疯子’……我甚至理解了父亲,如果是我当上了皇帝,我也会……我也会】
    【给自己的孩子,打上‘善良’的印记】
    ——所以,这就是我真正的自我吗?
    在完全由以太构成的混沌时空中,金色的神鸟颤抖着,他的额顶闪烁着‘?’般的印记,那正是天律龙的质疑,这源自于始祖真龙的权限是如此强大,配合米卡埃尔的实力与意志,让他抵达了可以触碰到不朽性的界限。
    但作为代价,米卡埃尔质疑自己。
    质疑自己的本心,自己的梦想与愿望,质疑自己究竟是对是错,是否可以全然无悔地将自我,烙印在以太中,继而确定,那就是真实不虚,永恒不朽的‘我’。
    米卡埃尔办得到这点——他是真正的天才,这一代瑟塔尔皇室当之无愧的最强者,如若是他继承顶座之血,他必然能第一时间领悟出不朽性,成为堪比大国领袖的强者。
    但是,在烙印不朽性的这最后一步上,他迷茫了。
    是这个被父亲改造过,‘仁慈且富有行动能力,充满殉道者情绪的自己’是自己,还是那个可能被压抑了一生,始终没有展现过任何本色的,全然完整的‘太阳神鸟’是自己。
    如果一个人被其他人安上了一个面具,戴了一辈子,其他人认为这是他,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自己也认为这面具就是自己的原本面孔,甚至面具都已经与脸完全融合。
    那他真正的脸,还是他‘真正的脸’吗?
    钢龙巢外。
    耀斑现象变得混乱起来,无数光失控,刺穿了钢龙巢周边的阴云,让负责管理余波的伊恩,亚德伯特和希欧等人眉头紧皱。
    “让斯科特小心点,操控霞辉城的护盾阵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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