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一番声厉内荏的解释,让冉遥听见了,更加无法直视坐在车里的这两个人。
    他转过头,冷漠地看向车外,心如枯井般毫无起伏。
    什么时候才能到川县啊……?
    川县得此名,只因其多山地,山势高低不平,形成了多道山川。
    川县矿坑的洞口,就位于其中的一道川内——当地人起名十分随意,从南往北,第一道山沟叫一道川,第二道叫二道川,以此类推。
    三人赶到洞口时,当地负责的官员都围在外面,还有不少矿工,因为无事可做,蹲在附近等待。
    见冉遥到来,几位官员匆匆迎上来。
    “见过冉大人。”“冉大人安好?”“冉大人来得真快!”
    矿内的铁矿石悉数归国舅爷管,冉遥只关心一件事:“都说无人伤亡,可是真的?”
    众官员纷纷点头,说是真的。
    有人道:“半夜塌的,具体时辰也不知道,还是今早矿工们准备下矿,往里头走了几步,才发现里面塌了。”
    冉遥大松一口气:“没出人命就好!可派人通知了乔国舅?”
    “当然!一出事就派人去了!”有人答道:“只是国舅爷住得远,只怕没那么快能赶到。”
    乔和昶不来,谁都不敢下矿,就连杜昙昼也只能站在外面等待。
    自从在车上“摸过”杜昙昼以后,莫迟就站在一个离得老远的位置,还侧身背对着他,用身体姿势表示,他对杜昙昼这个长官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杜昙昼瞥了一眼他逃避的背影,紧了紧牙关。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把乔和昶等到了。
    要说国舅爷这一天过得也是跌宕起伏。
    早上起来,没过多久,听说官船被人水匪劫了,火急火燎往临淳湖赶。
    由于国舅府和临淳湖是在一南一北两个方向,马夫是带着国舅爷穿过了整个馥州城,好不容易赶到湖边。
    又听留守在那里的官员说,川县铁矿塌方了。
    国舅爷一口气都没来得及歇,马不停蹄往川县赶。
    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赶到地方。
    拉车的两匹马累得都要吐白沫了,被马夫拉到山涧,埋头进溪流里一阵吨吨猛喝,半天都不抬头。
    见矿工们都安然无恙,乔和昶也是松了口气,他带领众人,点起火把,率先走进了矿洞,要去查看情况。
    往洞内步行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面前的通路就被滚落的石块堵住了。
    通道上方的碎石坍塌下来,连同没来得及全部运走的铁矿石,将矿洞挡了个严严实实。
    馥州府的司工专司采矿一事,乔和昶把他叫去。
    他带着属下举着火,在坍塌的地方四处看了一遍,最后下结论到:“回禀国舅爷,应是开采时的位置不够准确,没有完全按照下官为您绘制的图纸进行采挖,破坏了洞内的结构,才会导致塌方。”
    司工又用火把照着四周山壁看了看,道:“不能继续开挖了,要让工人将这些落下的铁矿石和石块运出,再用木架于整条通路上进行加固,等到加固完成才能继续,否则定会产生二次塌方。”
    乔和昶点了点头:“辛苦司工了,这里气息不流通,呼吸沉闷,诸位还是先随老夫退出去,再来斟酌此事的应对之法。”
    一行人走出矿洞,乔和昶叫来矿工的小头目,责问他为何不按照图纸进行开采。
    矿头自然是一番解释,杜昙昼没有细听,而是对司工道:“不知矿志何在?”
    矿洞边上有一排小木房,这些房子是用来给矿工和看场的官员休息用的。
    司工叫来属下,属下走进木房,不多时,从中拿出了厚厚一叠卷宗。
    这叠卷宗就是矿志,里面详细记载了每次工人下矿的人数、时间、时长,以及开采出来的铁矿石的质量与重量。
    杜昙昼仔仔细细看过近一个月的矿志记录,发现卷宗上记载的开采量,似乎小于他在洞内亲眼见到的开挖情况。
    矿志上写,发生坍塌的这条矿洞是去年新开挖的,去年一整年的开采量在一万斤左右。
    这种开采量并不算大,估计应该是乔和昶谨慎,为了尽最大程度避免矿洞出事,没有竭泽而渔,而是小心慎重地慢慢开挖。
    但杜昙昼却在洞内看到,周围的山壁上,到处都有铁锤铁斧凿过的痕迹,不像是年开采量只有一万斤的小型矿洞。
    何况这么小的开挖量,真的会导致矿坑塌陷么?
    杜昙昼把矿志还给司工,什么都没问,还夸赞司工行事谨慎,记录做得详实有序。
    不管官盐还是铁矿,其实都和杜昙昼这个京城来的临台侍郎毫无关系。
    京官出京前往地方,需要持有能够证明身份的过所,过所上会写明该官员离京和返京的日期,若是超过了规定日期,连官船都无法乘坐。
    如今距离杜昙昼理应登船返京的日子还剩下三天,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留下来调查时方砚的失踪案。
    杜昙昼此番出京,是奉皇帝的命令。想要延长过所的日期,就必须获得皇帝的首肯。
    杜昙昼决定传信回朝,将馥州一事禀明圣上,获得陛下许可,让他能继续逗留在馥州。
    想到这里,杜昙昼向乔国舅和冉遥说明情况,表示自己要先行一步,回城寄信。
    莫迟的眼睛虽然不看他,可始终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杜昙昼刚走到马车边,正准备叫他上车,一回头,这小子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上马车了。
    ——虽然还是别过脸不与他对视。
    杜昙昼:“……”
    这种逃避方式对莫迟这个夜不收来说,实在太过拙劣,看得杜昙昼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他态度还沉默又顺从,叫杜昙昼有气也没地方撒。
    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杜昙昼用毕生之力忍下了这口闷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哼”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国舅府是不能再去住了,当晚,二人留宿在馥州城里的客栈。
    是夜,莫迟躺在床上,望着半空中虚无的一个点,半天没合眼。
    身上的旧伤好像顾不上疼了,烟管也想不起来抽,身为久经沙场的夜不收,他在思考一个终极问题:
    就是,他好像,有一点,喜、喜欢——
    放在身侧的手突然碰触到某个尖锐的东西,带来隐隐一阵刺痛。
    莫迟低头一看,戳到他的是他塞在腰带里一封信,就是时方砚寄给杜昙昼的那封,只画了一只雕鸮的信。
    莫迟纷乱的思绪霎时平定,他抽出信纸,盯着上面的雕鸮看了一会儿,决定去找杜昙昼。
    时方砚也许还没有死,但他此刻一定处在一个杀机四伏的危境之中。
    来到杜昙昼房外,莫迟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声不太清楚的“进”。
    莫迟推门进去,没有见到杜昙昼的身影,只在房中看到了一面很宽大的屏风。
    屏风用的布料很厚实,几乎看不清后面的景象。
    莫迟迟疑道:“我进来喽。”
    杜昙昼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何事?”
    莫迟手上还拿着那张信纸:“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说时方砚的事。”
    杜昙昼半天没回话。
    莫迟站在屏风后头,继续道:“我觉得,那个出现在芦苇荡里、救了那四个管船护卫的人,应该就是时方砚。此前他在给你的留书中,专门提到水匪一事,应该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真的发现水匪有问题。所以我猜,他应该是通过假死,暗中去调查那些匪贼了。”
    莫迟想了想,又说:“他可能就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正好见到水匪抢劫官船,阴差阳错之下,给那几个官兵指了条逃生之路。否则那个芦苇荡里的人,为什么要用布蒙面,还全程都不说话,想来应该是时方砚不想暴露身份,打算继续潜伏查探。”
    须臾后,杜昙昼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我同意你的看法,川县矿坑事小,水匪才是重中之重。今日离开矿洞前我已经和冉遥说了,明日会和他一起带上州府的官兵,一同去容岛附近探查。”
    不知为何,他的声线有些低沉,慵懒中带着沙哑与倦意。
    莫迟眨了眨眼,也许多日奔忙,杜昙昼是累了吧。
    他没有多心,又说:“时方砚的信还在我这里,以后说不定会成为证据,还是还给你吧。”
    “……放外面桌上吧,我一会儿过去拿。”杜昙昼的语气听上去很是踌躇,好像有什么为难之事。
    夜不收的谨慎让莫迟没有听从,他想了想,说:“还是你收好吧,放在外面,万一被风吹跑就不好了。”
    屏风内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一阵淋漓的水声。
    如果到这时,莫迟能反应过来的话,也许他就不会坚持,要亲手把信交到杜昙昼手里。
    水声消失后,又传来几声沉闷的脚步声,像是有谁光脚踩在木板上。
    不一会儿,一条湿漉漉的手臂从屏风后伸出来:“给我吧。”
    到了这一刻,迟钝的莫迟还是没有发现不对,反而没眼力地追问了一句:“你在洗漱吗?还是先擦擦手吧,把信纸弄湿了就不好了。”
    杜昙昼用充满着忍耐的口吻,咬着牙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赶快给我回房去!”
    莫迟“哦”了一声,拿着信走过去。
    要说那屏风也是奇怪,寻常屏风的脚都做得竖直纤细,这样看上去才合理好看。
    而杜昙中房中的这扇屏风,是店家准备的便宜货,为了站得牢,还在底部多做了几个横向的支脚。
    莫迟走过去时,脚下一个没注意,一脚踢歪了一边的支脚。
    原本做工就不稳当的屏风,就在这一脚之下,居然晃晃悠悠地朝莫迟的方向倒去。
    莫迟反应倒是快,登时往侧面一躲,反手扶住了倾倒的屏风。
    嘴上说着:“这也太不稳了吧——”
    一边转过头,想要将屏风扶起来。
    刚抬起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等看清面前的景象,手上猛地一松,歪倒的屏风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动。
    可莫迟完全顾不上倒地的屏风了,他整个人都傻站在当场,望着身前的杜昙昼,不知该如何反应。
    离莫迟不远的地方,摆着一个木桶,桶里的水还冒着热气。
    距他一尺远的位置上,杜昙昼不着片缕,还保持着那个伸出手准备接信的姿势。
    他的皮肤被热水蒸腾至微红,浑身都散发着热意。
    莫迟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的胸,他精干结实的胸膛上,几滴水珠缓缓流下,流过他前胸,下腹,一直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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