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笃定:[不,肯定是我们听错了。]
    两人一齐沉默片刻。
    严伯舟犹犹豫豫:[可是,我觉得我们没有听错。]
    杨嘉叹了口气,幽幽道:[好罢,其实我也觉得我们没听错。]
    严伯舟思索:[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教主一看就是真正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是王夫子的大师姐?]
    杨嘉回想起之前在雪山的经历,不禁呵呵一笑:[那还用说?我们指定是撞上了千年的老妖怪,被拐进来了!]
    作为一名年轻的、修生机大道的夫子,杨嘉性格其实比较活泼,私下也爱开玩笑。他仗着是在神识传音,就大着胆子挤兑了他们一句。
    没想到,一句话刚说完,那边的三个人——或说一人两鬼,就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三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
    杨嘉:……
    杨嘉夫子,试图保持冷静。微笑以对,假装无事发生。
    云乘月清清嗓子:“杨夫子,有件事忘记告诉你。这座地宫是白泽的道场,任何神识传音都会被有权限的人听见——也就是我们三个。”
    杨嘉:……
    冷汗,在脊背上渗了出来。
    严伯舟飞起来,身形有点晃,却很有担当地说:“教主误会了,刚刚那句不敬师长的话是……是我说的!”
    杨嘉:……
    谢谢你严前辈,但是你真的没必要特意强调出“不敬师长”这四个字的。真的。
    “杨夫子——”
    白眉老人幽幽开口。
    杨嘉微微一抖,强撑着笑容:“王,王夫子……”
    老人严肃道:“杨夫子今年的假期怎么放,我要再考虑一下。”
    杨嘉:……
    “王夫子——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老人“嚯嚯嚯”地笑起来,满脸促狭。
    云乘月坐在桌边,看着薛无晦把碗碟放好、又把菜放好。她笑眯眯,冲那边招招手:“来吃饭啦。”
    ……
    排骨是精制肋排,七分瘦三分肥,用花雕酒略腌过,和新鲜的青笋一起烧得软烂。稍微一咬,肉香就脱骨满溢而来。
    “……我第一次在书院里吃饭的时候,觉得这样挺不道骨仙风的。”
    杨嘉啃完一块排骨,忽然感叹一句。
    “……唔?”云乘月喝着果汁抬起头。
    “确实。”薛无晦立即赞成。他没怎么吃,坐在饭桌边翻书。
    “嚯嚯嚯……”王夫子捧着白粥笑呵呵。他刚换上了一具栖魂傀儡,正在享受吃饭的乐趣。
    “我却是颇为怀念吃饭的滋味。”严伯舟叹息。
    云乘月立即安慰道:“回头让白泽也给严大人做一具傀儡。对了,还有杜大人。对吧,白泽?”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薛无晦。
    “可以。”薛无晦翻过一页书,答应得很干脆。
    严伯舟高兴起来,彬彬有礼地道谢,还帮杜尚德一起道谢。
    “我还没说完呢。我那会儿觉得这样挺没气质的,我想象中的仙人应该是绝云气、负青天,朝游北海暮苍梧。哪能像个凡夫俗子一样关注些吃吃喝喝的事?”
    杨嘉碎碎念:“但后来我渐渐明白,修士如果脱离红尘,忘记了做人的滋味,那才是忘了本心,走上歧路……”
    “说得好。”
    “正是这个道理。”
    “我也有类似的体悟。”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乘月,来,喝汤。”王夫子笑眯眯地舀汤,特意多舀了点丝瓜进去。
    “我要喝果汁了……好好好。”云乘月接过碗,“所以刚才你果然是故意叫我‘大师姐’的吧?”
    “嚯嚯嚯……”
    “他肯定是故意的。天甲——来,帮我拿支笔。”薛无晦又翻过一页,并伸手示意青铜人俑过来,而后开始在纸册上写写画画。
    杨嘉还在感慨:“领悟这点之后,我就主动外出游历,还隐姓埋名当了几年凡人……”
    “哦!”
    “厉害!”
    “正是如此。”
    大家继续泛泛听着,敷衍点头,各做各的。
    严伯舟正探究地看着薛无晦,终于开口:“这位白泽道友,你用的这是……难道是传说中的青铜人俑?”
    薛无晦抬起来一眼,有点感兴趣:“不错。严道友也认识?”
    “我曾经对天工大道很感兴趣!可惜没什么天赋。”严伯舟来了谈兴,“我读书时有个师姐,姓公输,她就很有天赋,后来还成了闻名天下的公输夫子……”
    云乘月立即看过来:“原来严大人和公输夫子是师姐弟!我与公输夫子不熟,但她的徒弟却帮过我许多。”
    严伯舟高兴地点点头,又连忙摆手:“教主不能叫我‘严大人’,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云乘月不同意:“那怎么行。算了,我还是都以‘道友’相称吧。”
    “这……好,教主爽快,我也不能过多拘泥于礼节。”严伯舟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杨嘉在继续感慨:“离开西南群山后,我又北上,试图寻找传说中的世界边沿,但最终只看见了一片汪洋,怎么飞也飞不出去。说不定传说是真的,有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我们的世界,将我们和更远的地方隔绝……”
    “——确实是这样的。”
    云乘月忽然回头,认真地说了一句。
    杨嘉一怔,嘴边的话一滞,出口就变成:“什么?”
    却见“白泽”也合上书册,抬头看来,淡然道:“教主的意思是,杨道友所言非虚。”
    “喂,薛……白泽,你这样正经地叫我,我有点别扭。”云乘月小声说了一句,又看向杨嘉,“杨夫子……咳,杨道友想得没错,确实有个巨大的罩子在我们头顶。”
    她指了指天上:“就是岁星网。”
    “……什么?”这是杨嘉。他瞪圆了眼。
    “果真如此?”这是严伯舟,混合了惊愕与释然。
    杨嘉立即看过去:“严前辈也知道?”
    “我曾经有所猜测。”严伯舟说,“那时我询问过夫子,夫子只是含糊以对。我想这或许是不能言说之秘,也就没再追寻,只是一直记着。”
    “王夫子?”杨嘉立即又看过去。
    王夫子放下手里的煎馒头片,擦擦手上的油,才去摸摸自己的胡子,端肃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杨嘉呆呆片刻,有些沮丧:“原来在座诸位,只有我不知道。”
    云乘月安慰他:“也不光是你。”
    杨嘉郁闷道:“那还有谁?”
    云乘月指指他背后:“还有杨霏道友。”
    杨嘉回头看看昏睡的、恬静的、比他小了几十岁的妹妹,沉默片刻,再缓缓扭头,面无表情道:“谢谢教主安慰,虽然我没有被安慰到。”
    “总之,岁星网是个巨大的罩子。”云乘月假装没看见他的幽怨眼神,放下饭碗,解释起来,“它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防御工程。”
    “防御?”
    “防御神鬼。”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空间锦囊,在里面翻找什么。最后,她掏出了五颗亮晶晶的石头。她将它们在四周摆放好。
    接着,她继续说:“千年前的战争没能消灭神鬼,它们只是被赶去了天外世界。为了防止它们卷土重来,我们继续修缮了岁星网——也就是你说的‘罩子’。而地面上的数百座星祠,就是为岁星网供给能量的装置。”
    “但是,岁星网隔绝天地,同时又要抽调大量灵力来维持它的运转,世上的灵气渐渐稀薄。为了让它尽量长久地维持下去,我们控制了数百只神鬼中的强者,将它们镇压在星祠下,不断抽取它们的力量。”
    杨嘉一听,就有些迟疑:“这样是否太过残忍……”
    “啊?”
    “我是说,对敌人当然要斩尽杀绝。”杨嘉解释,“可是这样钝刀子割肉地折磨,似乎……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云、薛、王三人同时愣了一下。他们面面相觑。
    王夫子咳了一声:“那个……小孩子们没经历过那段时间,心软了些。”
    云乘月点头:“也能理解。况且杨道友是贵生大道的大能,道心如此。”
    薛无晦更干脆,说:“杨道友,如果对神鬼心慈手软,你妹妹那样的修士就会成为它们的盘中餐。它们最爱吃有天赋的修士,很多还有囤积食物的癖好。”
    “有一种神鬼的习性和伯劳相似。伯劳,杨道友知道吧?”云乘月接着说,比划了一下。
    杨嘉一想:“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对,但那种神鬼没那么可爱,它们只在囤食物方面和伯劳相似。”云乘月说,“和伯劳一样,它们会将喜欢的人类串在细长的树枝上,而且总是活活传上去。人类会挣扎很久,甚至已经开始被它们一点点食用,才能在痛苦中死去。”
    杨嘉脸色微变,却还在思索:“这样一说,的确残忍。但……天道循环,我们不也会食用各类动物?”
    云乘月有些诧异,扬了扬眉毛:“不错。所以如果动物能修炼,必定也会反抗我们。总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也要进食,就任由自己被神鬼食用?”
    “这……”
    “况且,神鬼并不只是为了口腹之欲而吃人。它们生性残忍,喜欢观赏人类在负面情绪中挣扎,如恐惧、惊慌、憎恶……它们之所以要搞什么献祭、祭品,并不是口腹需要,而是单纯觉得好玩。”
    “现在,杨道友,杨夫子,请告诉我,”云乘月说,“你愿意生活在神鬼治下的世界吗?你愿意自己的妹妹、友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吗?”
    杨嘉面色一凛:“自然是不愿意的!是我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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