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口时,那清丽的声音复又变得温吞起来,显得芷姑娘情绪颇低沉了些。
    “那……怎么办?大好机缘,便这样浪费了?”
    原地里,楚维阳沉吟着,还未曾回应淳于芷,只短暂的思量之中,陡然间便见掌心中的柳木鬼符,忽然间再度颤抖起来。
    起初时十分轻微,像是那内里封存的魂魄真灵仍旧懵懵懂懂,有一种从昏厥中渐次苏醒的迟缓与呆滞,可紧接着,那颤抖便愈演愈烈起来,再看去时,鬼符上的禁制显照,甚至不断的有灵光交替涌现。
    那是离恨宫修士的魂魄真灵,在由内朝外的炼化着鬼符上面的禁制。
    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倘若想到这鬼符本身也是离恨宫修士的东西,甚至连其上的禁制篆纹原本也是离恨宫修士烙印下的,或许这样天方夜谭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只短暂的呼吸间,楚维阳瞧的真切,那鬼符上的禁制显照,已然有一成左右被魂魄真灵的力量浸染成了灰黑颜色,原本洞照的明光,也像是染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
    电光石火之间,容不得楚维阳再做过多的思量。
    另一旁,擎举着通幽圆镜的手腕猛地一抖,圆镜上灵光兜转之间,悬在圆镜上的虚幻光影消失不见了去,再看去时,早先那一道被汲取来的魂魄灵光,随即被包裹着彻底封入一道蝌蚪文中。
    霎时间,那蝌蚪文的圆点上,因着灵光的融入,愈发显得圆融且通透,再看去时,那圆点后面连接的狭长且渐次变得尖细的篆纹,也更像是那道魂魄灵光并不曾于半悬空中划过的痕迹一样,自圆点内里生发,拉伸出悠长且蜿蜒崎岖的尾韵。
    正此时,另一只手中,那柳木鬼符剧烈颤抖着,几乎已经教楚维阳无法彻底掌控。
    也正此时,楚维阳引动着其上的篆纹禁制,稍稍的展露出一道通往内里的缝隙。
    霎时间,鬼符之中有凄厉的魂音响彻,那刺耳的声音萦绕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教他泰半思绪无法数度溃散,始终无法凝炼起来。
    可听得了这般凄厉的嘶吼声,楚维阳反而无端的松了一口气,没再有之前那样的紧张。
    只听得这样的吼叫,那鬼符之中的魂魄,也不见得像是有神智存在,更像是在死之前承受了某种无法想象的痛苦,如今已经彻底疯癫了去。
    而对于那鬼蜮里癫狂的事物,楚维阳也算是有着心得。
    一念及此,再开口时,楚维阳喑哑的声音也变得沉稳且笃定了起来。
    “青荷,再渡入噬魂花煞,能稳住他一会,便是一会儿!”
    话音落下时,青荷这里来不及出声回应,手捏着法印扬起来,霎时间便是一道妖风裹挟着灰黑色的虚幻灵光,一点点顺着禁制的缝隙涌入了鬼符之中。
    再之后,楚维阳抿着嘴,同样沉稳的声音传递入法剑之中去。
    “芷姑娘,引动剑气,随之酝酿着必杀一击,只要此獠的神魂胆敢从鬼符之中挣脱出来,无需顾虑,直一剑斩去,务必要教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这会儿,早先时的失落情绪也尽都被淳于芷收拾好,她似是复又酝酿起了些许羞愤与恨意,这会儿尽都针对向了那鬼符之中的真灵,回应起来,自是前所未有的干脆利落。
    “好!”
    尽都吩咐了去,楚维阳这才屏气凝神,再擎举起通幽圆镜来,遥遥朝着鬼符罩去。
    霎时间,符阵的气机在半空中与鬼符交缠在一起。
    电光石火之间,通幽圆镜上面有明光乍现,似是真个洞照进了鬼符的内里,下一瞬,顺着那鬼符的禁制缝隙,一道晦暗的魂魄灵光显现出来,被牵引着往圆镜中落去。
    那道魂魄灵光仿佛是刚刚从内里封存的魂魄真灵从撕裂下来,回响在心神之中的嘶吼魂音更凄厉了些,可这样的声音回响在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却甚至连改变楚维阳的表情变化都难。
    自始至终,楚维阳那双空洞的眼眸只是紧紧地盯着那一道灵光,看着它真切的落入到通幽圆镜之中,看着那虚幻的光影一点点浮现出来,然后在楚维阳念头的牵引下,那些心神记忆之中漫长且朦胧的光影便倏忽而过,教楚维阳看得了大略之后,便尽都被封存在了一道蝌蚪文中。
    紧接着,那通幽圆镜再度罩向鬼符,于是,又一道魂魄灵光被牵引而出,将记忆悬照在宝镜上空。
    从懵懵懂懂的孩提时代,到山门中沉浸在古经与诸法之中,再到与同门论道而一步步登临道子之位,最后是游历南疆旷野,从一场又一场生死斗法的厮杀之中,他的神情愈发桀骜,他的手段愈发狠厉,他的气焰,也愈发像是了元门天骄妖孽!
    渐渐地,随着一道又一道的魂魄灵光被抽取出来,那悬照的幻影被楚维阳一一看过之后,那个似乎是叫做钟朝元的离恨宫道子的前半生的成长轨迹,就这样展露在了楚维阳的面前。
    而且那已经教楚维阳完整掌握的朦胧轮廓里面,是繁复至极、尽善尽美的细节,甚至连那阴冥法的完整法统,从古经到辅修秘法再到诸般术法、篆纹,尽都清晰的展露在了那记忆的幻象里面,得以被楚维阳轻而易举的观瞧。
    但再后面,当那记忆之中的钟朝元,在收到玉简传书,然后往七十二镇海道城赶来,抵至了宝瓶江畔之后,他原本清晰的记忆,忽然在这一刻分野,变得朦胧且模糊起来。
    那是远远没有钟朝元记忆之中的诸般阴冥法门的秘术精妙的手段,却无端的透着股经年老怪一样的元门蛮霸意蕴。
    许是唯恐直接抹去了钟朝元的魂魄真灵,在后面的记忆幻象,虽然朦胧且模糊,但隐约间,似是还能瞧见些大略的斑斓颜色。
    楚维阳努力的辨认着,起先时大概是在宝瓶江畔与人厮杀了一场,不知道是谁,不晓得几人,也分不清男女老少,那模糊的画面里只有大片大片的丹红与天青颜色交织。
    而那,几乎就已经是最后的清晰画面了,再往后,晦暗的底色像是将一切都涂抹了去,再难教楚维阳辨别清楚。
    可正当楚维阳观瞧着这些,兀自皱起眉头来的时候,却听得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响起,听声音,似是情绪前所未有的复杂起来。
    “是《黄庭午火三阳诀》和《玄阙子水七元诀》,而钟朝元再后面的神魂记忆,是被人以蛮力,用通幽秘法抹去的……
    楚维阳,我说这些,你猜到了甚么?”
    第110章 太阴通幽玄真鉴(中)
    闻听此言,楚维阳猛地怔住了,《玄阙子水七元诀》的名目,他还是第一回听闻。
    但是早先欲凝炼翠玉火时,楚维阳曾经在《黄庭午火三阳诀》和《五凤引凰南明咒》之中经历过一次抉择,明白在炼化妖兽血煞的咒法之外,庭昌山另有一道法统,传承着玄家的水火清修妙诀。
    再想着那如今用得熟稔的通幽秘法,也是楚维阳从淳于芷这儿学来的。
    一念及此,唯一的一个答案便浮现在了楚维阳的心头——
    “芷姑娘,你是说,离恨宫的道子钟朝元,是死在了庭昌山门人的手中?不论是水火清修妙诀还是通幽秘法,也不尽都是只庭昌山一家掌握着,兴许是……兴许是凑巧呢?”
    听得楚维阳追问,等淳于芷的声音再度响起来的时候,她清丽的声音之中不只是提及曾经山门时的复杂,更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讥诮。
    “嘿!若是旁的,许是有碰巧的可能,可哪怕是记忆之中的幻影变得这般朦胧模糊,但身为曾经的庭昌山大师姐,代师传法许多年,我又岂能认不出这些法门功诀?
    也不该一味地诋毁甚么,老母纵然对我不住,可到底是金丹大修士,一身的才情与底蕴在那里,大半辈子想着开宗立派,又岂能容忍山门里的传承是寻常货色?
    她老人家自号是掌握万法,不论是这水火妙诀还是通幽秘法,乃至于是《噬心唤命咒》,除却原本之外,都另有一道老母改头换面之后,半自创的面部全非的法门。
    不欲与旁的宗门再沾染些法统因果是一回事儿,她仍旧做着那开宗立派的美梦,只想着到时候一朝声名煊赫,这些功诀妙法再换个名头出来,便尽都是全新的道与法了。
    同样的,《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也是这般,原本如何不提,老母这儿,将水火两相的意蕴倒置,火取轻灵机变,水取浩瀚浑厚,连那丹红与天青颜色都与原本不大一样。”
    听得淳于芷说及此处,楚维阳遂也明白过来。
    是了,那水火两相的颜色,确实与楚维阳见过的一切水火法门都不同,瞧不见火焰的明灭不定,也看不到水光的波澜流淌,两相悬照漫空中,却颇似是打翻了颜料盒,只一般无二的丹红与天青颜色挥洒。
    诚然,具备着玄家的精妙,可看去时,也无端的有着些诡异与呆板。
    正当楚维阳思量着的时候,淳于芷最后的一声喟叹也随即传递过来。
    “同样是混炼水火,内蕴阴阳,用妖兽血煞来蕴养熬炼,终归离着元门的手段太近,我早就知道的,准备好《黄庭午火三阳诀》与《玄阙子水七元诀》,那老虔婆早就想着开宗立派之后,以玄家清修妙诀为主,只是这两部功诀长久的束之高阁,罕有人经老虔婆的指点去修炼,我以为是还没到时候,可如今看,她似是早就已经备好了开宗立派的后手!”
    话说到最后,那喟叹声中,便尽都是愤懑,愈发教淳于芷咬牙切齿起来。
    毕竟这般看去,淳于芷这个庭昌山大师姐,早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像是个笑话了。
    只是那魂魄灵光里显照出来的朦胧模糊的记忆,便教淳于芷一眼看到了这般多。
    许是那个所谓的后手在将钟朝元的真灵封禁在鬼符之中的时候,也未曾想过,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处理方式,偏生教这道鬼符落在了楚维阳的手中,而偏生楚维阳身旁的法剑里面,是庭昌山的大师姐寄神而存。
    一饮一啄之间,莫非天定?
    正思量着,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再度响起。
    “楚维阳——”
    只一声呼唤,芷姑娘的声音忽地又沉默了下去。
    楚维阳很是疑惑的挑了挑眉头。
    “芷姑娘,怎么了?”
    知道听得楚维阳追问,淳于芷才又结束了沉默。
    “不,没有甚么,我只是朦胧间的直觉,觉得这背后或许还有甚么更深的牵系,这道鬼符落在你的手里,不该是机缘巧合,怎么说呢,更像是昔日淳于淮将灵物送到你手里一样,冥冥之中,似是因果的力量作祟,似是天意命数悬照!
    只是……具体是甚么牵系,我还未曾想明白。”
    说及此处,淳于芷又沉默了起来。
    楚维阳清楚,庭昌山的大师姐在罕有的动脑子思虑这些因果牵系。
    当然,楚维阳也未曾漠视淳于芷的看法,更相反,楚维阳对于这般说法极为慎重,甚至迫切的希望淳于芷能够在下一瞬间就给出一道答案来。
    毕竟,寄神在法剑之中的,是一位曾经驻足在丹胎境界巅峰,离着证道金丹都也只临门一脚的人物,这等魂魄真灵的无端直觉,很多时候几乎就已经是真相本身。
    这会儿的淳于芷,更像是在知道了答案之后,反向去推导一个她觉得最可能的过程。
    而一念及此,楚维阳遂再度看向手中已经不再那般剧烈颤抖的鬼符与灵光愈发饱满的通幽圆镜。
    愈往后,在钟朝元显照的神魂记忆的幻象之中,就愈发朦胧模糊起来,只有长久以来朦胧模糊的喊杀声,和连绵如雷霆的海浪汹涌声音,印证着钟朝元曾经驻守道城时的厮杀过程。
    在后面,连声音都消减了去,悬照的幻象,也只剩了最纯粹的晦暗。
    于是,楚维阳也逐渐明白了钟朝元的魂魄真灵疯癫的真正缘故,正是被人极粗暴的用通幽秘法抹去太多心神记忆的原因。
    那无疑是一种远超越生死恐惧本身的酷刑,教一位修鬼道阴冥法的道子在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之后,都仍旧因着那种残酷的记忆,而溃散去了一切神智,在保存着更久远记忆的同时,面对一切都只剩了癫狂的本能。
    可即便如此,可那个所谓的庭昌山开宗立派的后手,即便是将钟朝元折磨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只是抹去了魂魄之中的一段记忆。
    严格来说,钟朝元真个死在这人手中了么?
    似乎也不尽然,尤其是考虑到钟朝元乃是阴冥法鬼修,似乎只有真正的性命皆毁,连魂魄真灵都溃散去,魂飞魄散时,才算是真个殒命了。
    于是楚维阳也十分质朴的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人不敢、至少是没有去做的事情,自己也不该去做,尤其是在淳于芷提到甚么因果命数之后。
    一念及此,楚维阳再看向身前,那一面通幽圆镜上,封存着钟朝元抵至道城之前的全数心神记忆,封存着他泰半的魂魄灵光。
    那一面柳木鬼符之中,封存着钟朝元最后象征着性命存在的魂魄真灵,一道在失去神智后,又被楚维阳抽走记忆,遂连癫狂都渐次消失不见的魂魄真灵。
    楚维阳明白,鬼符之中的那道真灵,如今的状态已是极限,再继续消磨下去,恐怕就只有真正的溃散开来,烟消云散一条路。
    因是,楚维阳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这般看,断没有继续再将那魂魄真灵拆分、炼化的可能了,长久的封存在鬼符之中,也怕岁月销蚀有溃散的风险,如今看,反而只剩炼入宝镜之中一条路可走了。
    不是如同早先时这样,只是将灵光封禁在蝌蚪文的篆纹之中,而是彻彻底底的炼入宝镜之中去,被禁制贯穿的同时,也被一众玄奥的篆纹包裹、庇护、滋养着。
    一如今日法剑之中的淳于芷一般,宝器存在,则一点灵光不散,从某种程度上讲也仍旧存活着,乃至于跃出肉身藩篱,长生久视起来。
    可最一开始的时候,淳于芷提及凝练宝器,是想着鬼符里封印着一道完整的离恨宫修士的魂魄,有他的道与法的支撑,足矣将通幽圆镜从符阵演化至宝器。
    可如今,魂魄仍旧还是那个魂魄,可修士本身疯过了劲,只剩了痴傻……
    似乎一切还需得是楚维阳自己出手。
    一念及此,楚维阳擎举起手中的通幽圆镜,伴随着念头的涌动,倏忽间,一道蝌蚪文上,那封存的灵光再度显照。
    记忆幻影悬照,仔细看去时,却是离恨宫里,尚且青涩稚嫩的钟朝元,在数部宝器凝炼秘法之中反复的观看与抉择之中。
    宽大的书桌上,钟朝元的手正要按在一部道书上,眼见得便要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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