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原来这灵物,真真是与自己有缘分在的……
    想明白了这一层,楚维阳这才走到了近前,仔仔细细的观瞧着那女子的魂影。
    哪怕虚幻的身形仍旧朦胧模糊,可凑得近了,女子的那张脸遂也教楚维阳看的仔细。
    老实说,很是有意蕴的一个女人,不同于浮于表面的艳美,那种独特的意蕴让她整个人展露着独一无二的风姿,像是烈烈寒风中最凄清的那道霜,像是万仞山头最陡峭的那块石,像是浩瀚星海里最微茫的那颗星。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嘴唇极薄,却又是嫣红颜色;眉似柳叶,偏生耸聚在中央。
    尤其是这一四目相对,眼见得那几乎是讥诮的笑容,这女子的魂影愈发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可偏偏又正是这种刻薄的风情,哪怕只是朦胧的魂影,这女子却给了楚维阳一种强烈的——仍旧鲜活的存在感。
    对视着,沉默着。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楚维阳在等一个回应,在等一个答案。
    而看着楚维阳那空洞而沉郁的眼眸,无端的,那女子讥诮的笑容缓缓地收敛了起来,她似乎本有一番讥讽的话要说,却尽都吞咽了下去。
    “练剑法的人,不需要优柔寡断,你方才杀得了他,却未曾杀得我,是,那瓶中毒炁诡谲的厉害,能震慑魂魄真灵,可这又如何呢,能决死否?
    躺在地上的这个人,想来你该知道他的身份,我是他的大姑姑,是闫见明的大师姐,说起来错非我那一日闯山,你未必有今日死里求活的机缘!
    与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我本非是这样的境遇,如今只落得了一点魂魄真灵,旁的便再难顾虑周全,唯有一个念头,就是继续活下去,不论是甚么法子,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
    可若是绝了我的活路……
    我本是凝炼丹胎的境界,虽说只剩了残魂,早先时还折损了本源,如今更受了毒,昔日里一身的本事还能用出来多少,便连我自己都说不好,只是若真的到了那个份上,我有心搏命一试,你又愿意冒这个险么?”
    原地里,楚维阳静静地听着,起先时随着女子的话,一句一点头,可是等她话音落下时,楚维阳却猛地摇了摇头。
    “嗯……淳于姑娘,你这话,讲理,又蛮不讲理!是了,贫道才疏学浅,没那拘魂拿魄的手段,可若是我所学不差的话,咱们只需这么僵持在这儿,许是一时半刻,许是小半时辰,你除非化成阴灵,否则日头一毒,就只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且有这毒炁在,拼死搏命的话,说一说吓唬吓唬人就得了,你甚至不会有出手的机会!那到时候,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就尽都是贫道的……不对,是尽都物归原主,还回贫道手中!”
    见楚维阳另一只手抬起,从漫空中这一应事物上虚虚扫过,那女子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数度想要说些甚么,可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得归于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而与此同时法,反而是楚维阳半低下头,摩挲着瓷瓶上的塞子,喑哑的声音悠悠的响起,像是鬼蜮里传出来的蛊惑人心的魔音。
    “当然了,我也不是真的想要把姑娘你往绝路上逼,舍去了你,这断剑就是一枚枚破铁片,这炼金就是硬的不能再硬的臭石头,这灵物……便也仍是不晓得名堂的东西。
    但我看,姑娘似乎是一个有想法、有办法的人,你准备拿这些做得一番事情,我没旁的心意,只是想在边上帮一帮你。
    你看,你拿着我的东西自用,我还愿意在边上帮你!
    话又说回来了,你杀了我的手足亲朋,这亡命路上漫长且孤寂,需得再赔我一个说话的人,这样想,真是再讲理不过了!”
    还是长久的沉默。
    只是楚维阳用手指捏着那瓷瓶口的塞子,不断的左右拧动,发出木塞与瓷瓶口剧烈摩擦的刺耳声音。
    “姑娘,这可是你自己刚刚说的……不论是甚么法子,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你骗我没有关系,可不能自己骗自己……”
    仍旧是长久的沉默。
    楚维阳这里抬起手来,只拿两根手指夹着瓷瓶的脖颈。
    “我明白,姑娘家的,面皮总是要比别人薄上许多,那么我来开这个话头儿——淳于姑娘,你看看,我掌握着《清微雷云篆箓书》还有《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若是要重新炼这么一柄灵韵充足的法剑,该用哪一部符箓来篆刻禁制?”
    说到这里,楚维阳才又微微一抬头。
    “姑娘?”
    原地里,沉默了好半晌,那女子的虚影到底还是讥诮的笑了起来。
    “今儿个可算是瞧见了,原来你们魔道修士,都是这样给人讲道理的!”
    回应女人魂影的,是楚维阳颇洒脱的一笑。
    “可莫要污我名声,我如今是剑宗半个弟子,往后……或许还是庭昌山的半个弟子!
    相信我罢,姑娘,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
    北方,庭昌山,道宫密室中。
    宽敞的密室里,四壁尽是香烛缭绕,烟尘滚滚恍若是层叠雾霭,隐约看去,正北面的墙壁上,高高悬着玉髓河南北的千里堪舆图,宝图下,长长地条几上面,是一面满是丹浆酒液的银盆。
    盆前,浩渺神光里,显照着的,是丹霞老母的法身。
    而密室的正中央,一面冰棺镇在那里,透过晶莹的灵光看去,内里横躺着的,是一个满有意蕴的女子,薄薄的血色嘴唇,柳叶一样耸起的双眉,又平添了三分刻薄。
    这会儿,丹霞老母站在那面银盆前,干瘪的恍如枯枝的手指轻轻晃动在丹浆酒液的上方。
    不知是法力高深,还是有风吹拂而来,丹浆酒液的表面,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乍看去时,像是玉髓河北面那连绵群山交叠成的细密皱褶,像是山山水水促成的自然和谐,像是高墙上悬挂的堪舆风水。
    而丹霞老母枯败干瘪的手指轻轻地在丹浆酒液的上空摩挲着,便有一点点灵光恍如光雨一样,乘着清风,洒落进丹浆酒液里。
    乍看去时,恰恰似江山雨落,无尽唏嘘。
    与此同时,丹霞老母的口中,同样有含混的道音回响。
    “九层灵台上,八宝紫府中。”
    “化千劫而驻庭昌,掌万法而号丹霞。”
    “过鹊桥而挥洒甘霖,越昆仑而降服龙虎。”
    “垂幽渡厄,擎日祛灾。”
    “因是本尊,呼魂唤魄。”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至高至上,至渺至远。”
    “庭昌山道宫——演灵丹霞元君老母!”
    话音落下时,丝丝缕缕的雾霭从银盆里,从那丹浆酒液中蒸腾而起,仿若是方寸须臾之间,有浩渺的云海显照,而随着灵光的渐渐凝聚,似是大日初升,要镇坐在云海中央。
    这般观瞧着,忽然间,也不知是想到了甚么,丹霞老母忽地噗嗤一笑,似是欢喜极了,竟笑出声来。
    “好孩子,好孩子,杀了奶奶的人,拿了奶奶的道法,这天下之大,这山河之远……好孩子,咱们的因果,是算也算不清啦!”
    这般说着,丹霞老母眼前那银盆中,雾霭愈发浓厚,渐渐地,似是有一股生气,从那丹霞神光之中不断的凝聚和酝酿着。
    某一瞬间,似是这种变化衍生至了巅峰。
    闪瞬间,一道宗师印打落,丹霞老母将手直接深入那几若沸腾的丹浆酒液里,再抽出来的时候,干瘪抽搐的皮肤上全是烫的通红的伤疤,更有不少地方皮肤溃烂,一点点渗出来乌红色的血。
    可丹霞老母似是不觉得痛,她反而满是欢喜的看向手中,看向指尖处捏起的那一道灵光。
    随着指尖的力道一松。
    幽冷的风在密室中回旋着,疏忽间看去时,哪里还有灵光,却是淳于淮懵懵懂懂的魂影,茫然无措的悬在那里。
    瞧见了淳于淮的模样。
    因是,丹霞老母笑的愈是慈祥。
    “好淮儿,可莫说奶奶不心疼你,想尽了办法,还是得教你再活出一条命来!是那镇魔窟的逃囚出手杀的你,来日,你们仍旧有因果要清算呢……”
    这般说着,不等那懵懵懂懂的魂影有甚么反应,丹霞老母手一伸,指尖一捏,那显照成形的魂影,陡然间灵光一转,又化作一点真灵,被老母捏在了指尖。
    只见她颤颤巍巍的走着,几步路站定在了那冰棺前,这才双手又捏了个阴阳诀,将那一点真灵扣在正中央,就要往冰棺里那女人的眉心按去。
    “淮儿,你姑姑只晓得一味乞活,伤了奶奶的心,这往后……山高水长的,你可不许学她!”
    ……
    玉髓河口。
    一如来时,清海道人负手而立,而在他的身旁,是谢姜和靳观神情复杂的沉默静立。
    看着小儿辈的表情,清海道人反而笑了起来。
    “哭丧着脸做甚么?折损子弟的是庭昌山,又不是咱们乾元剑宗,你看,咱们仨不还是全须全尾的站在这儿么?
    师伯不是那孤注一掷的人,老实说心底里的话,打从一开始教你们往南边走这一趟,师伯就备着你们空手回来的准备呢,其实历劫补经这桩老祖宗留下来的糟烂事儿,谁做成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只要那灵物炼成的是剑器!
    只要最后补成的,是开天的剑经!”
    说这话的时候,清海道人几乎站在了玉髓河的边沿上,他隔空看向远方,像是隔着这条宽宽河,隔着葱郁的树海,看向那缥缈的天边。
    等话音落下,清海道人忽然又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谢姜,一翻手的时候,掌心里已经捧出了一枚布满裂纹的剑形玉符。
    “这是我师弟、你师尊的证道宝器,既然是你一路南下带在身上的,就由你再带回师门去罢。
    师伯我年轻时许是风流太甚,留下许多冤孽因果,临到头竟然是膝下无人的境遇……
    你们二师伯身为掌峰,又是大公无私的敦厚性子,当年接位的时候就盟誓,不讲法脉私传,要将你们这些孩子视如亲徒。
    如今看,不论这灾劫、这补经最后成甚么样子,截云峰一脉的法统,大约是要落在你们两人的身上了。
    要记清楚了,孩子们,剑修的眼里,求得是眼前一时的痛快!求得也是那一世的长生!不论是甚么时候,这口心气儿,不要泄!”
    ……
    灵丘山外,葱郁树海最边沿的那棵树旁。
    楚维阳静静地依靠在树干上。
    他的不远处,是干松的新土堆成的半人高的坟茔。
    在坟茔前,朝着剑宗的方向,有一面阔木雕刻成的碑,碑上写着数个古篆大字——
    故剑修马三洞之墓。
    这会儿,楚维阳已经静静地依靠在树干上,看着那坟茔,就这样沉默地注视了良久。
    这般愣怔之中,某一刻,楚维阳才终于像是回过了神来,他下意识的攥紧手中的长剑。
    忽地,这个动作教他又是一顿。
    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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