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陆昀抵达目的地时,陆明山正在与人通话。
    大抵是在谈论生意,他的神情浸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颐指气使,时不时颔首沉吟,加上发型打理精致,衣着同样光鲜,乍看之下,仿佛是位颇有身份的老板。
    瞥见儿子出现以后,他朝电话那头吩咐两句,连忙大大咧咧展出笑容,起身迎向陆昀。
    “嚯,长这么高了,马上就要赶上爸爸了!”陆明山揽住儿子的肩膀,额头抵在一处,对比彼此身高,强行摆出一个亲密架势。
    父子俩在眉目上颇有几分肖似,一脉相承的大眼睛高鼻梁,只是他的轮廓更多遗传了母亲,看着十分温和内敛,不如父亲俊朗端方。
    只是靠近得太过突然,陆昀僵着背脊,然而唇角还是挤出一点弧度,复又迅速抹平回去。
    “应该还要再长一点,记得每天多吃肉多喝奶,小昀啊,爸爸不在身边,你得照顾好自己。”陆明山按了按他的肩膀,力道不重,不知怎的,陆昀却莫名感到一股隐约的疼痛,像是生长痛再次席卷浑身骨肉一样。
    他怎么不会照顾自己?他从十二岁开始就独自一人居住了,这还是父亲一手安排的。
    为什么总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陆明山不知儿子心中所想,拉着他坐好,正要寒暄两句,忽然瞧见陆昀手中握有一瓶汽水,便自然而然关心起来。
    “喝汽水啊,不健康。”家长架子倒是十足。
    陆昀并不理会,手掌紧紧扣住汽水,走了一路,瓶身早已不复当初清凉,温热水珠渗出指缝,触感很是不适。但他仍在庆幸饭店没有禁止酒水入内,好让自己能够汲取些许力量,支撑度过这场尴尬会面。
    “放暑假了吧,成绩单出来没?考的怎么样?以前爸爸教你的函数知识,还用得上吧?”
    陆明山问得详细,等到陆昀一一报出分数,方才露出满意表情。他总喜欢翻来覆去提及从前那些辅导时光,仿佛儿子能有今日成绩,与他含辛茹苦的教育脱不开干系。实际上,他不过在陆昀小学时辅导过几天,更多时候,他汲汲忙碌于吃喝应酬,深夜回到家中,再满身酒气地往儿子脑袋上摸了摸,接着语重心长说道,要用功啊。
    而年幼的陆昀用力点头,孩子的世界向来非黑即白,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万事皆能如愿以偿。
    因是提前订餐的缘故,菜品很快上齐,鱼羊牛鸭,倒是丰盛。陆昀一味埋头吃饭,并不打算主动维系交流,二人之间话题不多,无非学业生活,陆明山问他一句,他才干巴巴回复一句,夹杂嗯啊哦之类的语气助词,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可家长毕竟是家长,隔阂再深,总要先行伸手打破坚冰。陆明山抽出一张纸巾,擦拭嘴边油渍,又把废纸揉塞成团,久久握在掌中,借此消化心中窘迫。他看着仍在低头不语的儿子,终于轻咳一声,“爸爸就知道你是个优秀的好孩子——四月份你们中学校庆的时候,不是举办了三好学生颁奖礼吗,爸爸还看见你得奖了,很不错啊。”
    陆昀视线落在前方餐桌上的假花摆件,并不拿对方的话当一回事。父亲大概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吧,颁奖典礼那天下着暴雨,他怎么会来参观?他的夸奖也不过是悬在驴子嘴边的萝卜,拉扯自己一路汲汲奔驰,为他光耀门楣罢了。
    这样想着,陆昀察觉花瓣缝隙之间积了不少尘灰,刚想伸手掸去,忽然听见陆明山说:“那天雨下得太大了,我看见你上台领奖的时候还差点滑了一跤。”
    他竟真的去看了。
    心底像是被极细软的羽毛触了触,搔得喉腔隐隐发痒,陆昀终于抬起眼帘,正视身前之人。旋即愕然发现距离前次相见,父亲的容貌产生了少许变化,他的两鬓花白颜色渐重,人更发富了,肚腩微微凸起,举手投足自带一种商贾特有的世故气质。
    陆昀不免感到陌生,脑海中那个清癯的旧形象模糊了几分。
    “爸……”他的双唇上下微微开合,忍不住想要唤出这个亲近至极的称呼,暌违数月,他其实很思念着他的。
    对面的陆明山微笑起来:“当时我是带着天天一起来的,就在你们学校操场护栏外边看着的,我一直跟天天说,‘要跟你哥学习,看看他成绩多好,品学兼优的,不像你,成天闹腾没完’。哎,你都不知道天天有多顽皮,每次新买的玩具,隔天他全给拆了——不过活泼一点也好,动手能力强,有探索精神,现在社会上就需要这种性格的人。”
    陆昀紧咬嘴巴,面颊逐渐滚烫起来,热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天天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人相差十岁,彼此素未谋面。这名六岁的男孩永远出现父亲口中,像是一个关键开关,每当父子气氛紧张时,陆明山便会果断按下,随后滔滔不绝提起与幼子相关的所有事宜,小到玩具宠物,大到同学朋友,毫不留情的在长子面前展露属于对方的温暖世界。
    “你这个弟弟啊,每次电视播放那个什么四驱兄弟,饭都不吃了,非要扭着去看,还跟我说将来想要当个赛车手,你说这小子厉不厉害。”
    那厢陆明山犹在夸奖幼子,这厢陆昀深深垂首,无比渴望拔腿就走,但是身体依旧稳坐原位,继续安静聆听那位血缘不甚亲厚的兄弟事迹。
    「小陆学习认真,态度端正,非常乖巧听话。」
    这是老师对他的婉转评价,直白一些,他缺乏气性,一种强硬的、果决的、不容他人拿捏的气性,奈何这样的性格需要十足底气方能施展——少年人的底气大多源自家庭,偏偏他并不具备。
    此时此刻,陆昀唯有抬起手掌,沉默而无力地擦掉假花上的厚重尘埃。
    好在没说几句,急促的电话铃声成功搅扰会面,陆明山接听之时神色紧张,语气焦急:“天天发烧了?你先别哭,我马上就来——”
    他挂断电话,结过账,冲儿子歉意一笑:“爸爸有事得先走了。”说罢,俯身往座椅下取出一袋衣服,递给陆昀,“来,我买了几套新衣服给你,回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临走之前,不知道是为了在欺骗对方,还是欺骗自己,陆明山大力拥抱着陆昀,“你永远是爸爸最爱的那个孩子,爸爸的骄傲。知道吗?”
    “……知道。”陆昀的声音低若蚊蚋。
    隔了半个小时,陆昀终于离开饭馆,迎着暑风,拐进老旧长街之中。
    黄昏将尽,大小商摊开始张罗布置,抬头低头俱是喧嚷景象,人潮涌动,声响嘈杂,迅速将这街道拥塞起来。世界才堪跨入新世纪,尚来不及整顿市容,只有一股前所未有的闹哄势头,于是人人投身在这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时代,汲汲忙碌于淘金赚钱。
    而他逆流穿行其中,孤独潜进深海。
    极尽熙攘的边缘地带,坐落着一栋居民楼房,陆昀的家就位于三楼。
    伴随钥匙转动,铁门被人吱嘎推开,他终于抵达安全孤岛。家里没有开灯,窗外暗红色的余霞沉沉落进室内,照亮其中布局,户型不大,是常规的一室一厅结构,对于三口之家或许难免拥挤,然而对于独居者而言,却显得恰到好处。
    甫一合门,就听见卧房传来咚咚动静,仿佛有什么物体自床上跃下,随后轻微的喵呜之声响起,一抹橘色身影从里间快步探出,一瘸一拐地直奔他的脚边,一边叫唤,一边用脸颊来回亲昵擦蹭。
    “小柑橘,你怎么又偷偷上床了。”
    他蹲下身,伸出手掌,体型瘦弱的幼猫仰头嗅着指尖,专心分辨其中气味。
    “饿了吗?”陆昀顺势抚了抚那颗毛茸茸的小脑瓜子,再一把架住它的腋下,高高举起,发觉肚皮圆圆滚滚十分鼓胀的模样,这才小心放回地面,“又吃这么撑,长大以后变成大肥猫了该怎么办,你只有三只腿,能支撑起来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走进厨房,准备兑些羊奶供它宵夜。
    厨房没有隔断,只悬了一面布帘,经年累月浸着油烟,颜色昏黄暗沉,底部依稀可见几道简易涂鸦,勾勒植物形状,略显潦草的青绿色草木从布帘延伸出去,蔓至两侧墙壁,笔画稚嫩随意,张牙舞爪地包围整个房屋。
    那些是三岁时他用蜡笔构建的一座低矮花园,父母没有生气,只是抱着他打趣说,家里要添一位大画家了。于是陆昀握住彩色蜡笔,继续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鲜亮印记,可惜随着光阴荏苒,那些图案逐渐褪色暗淡,纷纷成为了旧世界里的模糊痕迹。
    离婚的时候母亲带走了太多东西,也只有这点胡乱污渍没法轻易消除。
    水声沸腾起来,他冲好奶粉,又往里添了一大勺干粮,泡软放凉以后一齐倒进猫碗里。
    不过前脚才走,后脚小柑橘就埋头吭哧吭哧吃了起来,毕竟猫咪天生可爱,没有容貌焦虑,吃得再胖都能获得人类青睐。
    “慢点慢点,没人抢。”陆昀则像个操心的家长,总忍不住念叨两句。
    他的手指捋过小猫背部,幼崽初生毛发的触感格外细软,使人依依流连不舍。抚摸了片刻,他才回到卧房书桌前,预备完成计划好的今日暑假作业,但也不知是否受到了傍晚那场聚餐的影响,心绪总是浮躁难平,以至于停停写写,难以全心投入。
    恰有晚风吹拂窗纱,室内光影晃动,一道斜晖照进电视机柜前,落在那个空白相框之上,里面原本摆着一家三口的合照,不过早被丢进垃圾桶了。
    陆昀抻了抻微麻的腰背,他忽然想到了父亲赠送的衣服,索性试穿起来。陆明山一共买了六套,都是夏季常服,尺码宽松,还算贴合身形。
    换到其中一条短裤时,忽然察觉重量沉甸,翻开衣兜,发现里面竟然装了一沓钞票,附有一张纸条,上面留着父亲的字迹:「买个手机,常和爸爸联系。」
    陆昀只觉胸口窒了窒,盛夏里无处不在的炎炎热意令他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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